物。永承才明白過來,春寧是有了孕吐——他的妃嬪中並沒人懷過他的孩子。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裡,想哭又想笑,道:“都看不出你到底好還是不好。”春寧才笑起來,說:“這不是挺好的?趕著年前生了兒子,母后不知要多高興呢。”
春寧一面說著,一面看見旁邊的宮女髮髻上都插了小巧的釵——應著端陽節的景,用綾羅縫了小粽子,懸在釵頭上——笑說:“這是誰想出來的主意?幾千個這樣兒的粽子做起來可不得了。”拿過來把玩了一會,忽然道:“端午都祭拜屈大夫,怎麼沒人祭一祭淳哥?淳哥不也是在水裡沒的麼,跟屈大夫一樣,你們都忘了。”
她說得不輕不重,像是嘮別人家的家長裡短似的平靜,聽不出半點悲傷和埋怨。永承突然震了一震,愕然地看著她,嘆了口氣道:“淳哥是因為朕才沒的……你這是來指責朕忘恩負義了。”春寧忙不迭地立起身告罪,和永承面面相覷,不知要再說什麼才能把這尷尬的話題掩過去。永承剛才帶翻了餵魚的食碗,全都折在池子裡,比手掌還大的紅的黑的錦鯉嘩啦啦地攪著水簇成一堆,張大了嘴吧嗒吧嗒地搶著那點沫子,周圍的太監宮女跪了一地。她突然開始厭惡眼前這些人,他們臉上卑微的驚恐幾乎令她乾嘔出來。
春寧略欠了欠身,扭頭順著原路回去了。這點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的任性讓她自己都覺著討厭。她覺得自己不該在這種時候提到她嫡兄的死,但她就是要這麼剛硬一次。從小到大從來沒人慣著她的任性,她母親討厭她,父親漠視她,但現在她有了馬家的孩子——她母親一族的孩子。她把她自己整個兒的犧牲了,所以作為補償,他們也必須忍受一次她的任性。她走得飛快,帶著報復得逞後的得意,可皇子淳的死她好像怨不著任何人。
文順猜著長公主一定要傳召,果然到
下午便有回事兒的太監帶著牌子來宣。四個太監兩前兩後夾著他帶到春寧面前,文順朝上頭跪了安,聽見春寧輕輕擱下茶碗,笑道:“這兩年你怎麼都沒變樣兒,連頂子也沒混上一個。”文順低聲答:“雖是老樣子,也是承著長公主的恩典,奴才如今只求安穩度日,不敢巴望別的。”春寧道:“你起來說話。你進長禧宮的時候,我還是小孩兒呢,你跟小柳兒陪我從小玩到大,這我都記著。”
文順爬起來,左右溜了一眼,春寧早把人都打發出去了,便抬起頭笑道:“柳姑姑對奴才倒是真的好,惹了事多虧她護短。”一眼瞧見春寧穿著桃紅色滾蔥白邊紗罩衣,上邊繡著梅枝的圖樣,正從黃花梨木雕花方桌上取茶碗,臉蛋豐腴了不少,雖是笑著,卻不知從哪兒透出一股藏不住的悲慟。他也說不上她比在宮裡時是好了還是不好,總之她就是這麼個人,年紀小還時常耍個性子,懂事之後就一天比一天地黯淡了下去,死灰一樣,頗有些寵辱不驚的意味。春寧小口小口地啜著茶,文順便微微垂下眼睛,看著地上方磚的縫隙。
春寧坐在高榻上仔仔細細把文順打量了一遍,見他身上簇新的青藍色布袍,系一條皂色腰帶,上面只拴了個香囊,再無別的裝飾,衣領口露出一段白嫩的脖頸,臉上有點微微的紅暈,面容倒比幾年前自己出宮時更俊俏了,不禁可憐他白生了這麼好的人物兒,卻捱了刀子,落得一輩子聽人使喚的下場。文順卻不曉得她想什麼,紋絲不動立了一盞茶的工夫。春寧一面慢慢地吃完了茶,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笑道:“你如今還練劍嗎?我以前最愛看你使劍,就總是學不會。”文順回道:“功夫是師傅傳下的,奴才不敢扔了,只是現在不比以前,身邊不能留真兵刃,只好拿樹棍裝樣子。”春寧恍然道:“這倒是,我在的時候都保不了你,現在你的日子想必更難過了。”又悽然說:“早上我見著皇上,他和前幾年也大不一樣,像是跟我疏遠了似的……想想也沒什麼不對,身在其位,慢慢兒的也就變了個人——不是你要變,是全天下的人逼著你變。可我總覺著他連淳哥也忘了。”
文順暗自怔了一下,臉上卻不動聲色,挑開話岔道:“長公主難得回來,何必提那些事兒,有興致倒不如看看晚上的戲摺子,點兩出好聽的?”春寧並不理他,反問道:“我記得你從廣元殿出來,還是大皇子的意思?”文順回說:“是,奴才到現在也感戴大皇子的恩典。”春寧便驟然放低了聲音:“你可聽說過這樣的傳聞——我也不是坐實了才說這話,就是隨口一提——說我出閣那年,大
皇子在魚塘溺斃,並不是意外。”
文順心裡咯噔一聲,像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體裡倒塌了似的,唯獨一個意識是清醒的,警告他這話茬千萬不能再接下去。他年紀雖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