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該死。”
“孫丙,你辱罵朝廷命官,本當依法嚴懲,但本官念你為人尚屬鯁直,幹事敢做敢當,故法外施恩,答應與你比賽。你要是贏了,你的罪一筆勾銷。你要是輸了,本官要你自己動手,把鬍子全部拔掉,從此後不準蓄鬚!你願意嗎?”
“小的願意。”
“退堂!”錢大老爺說罷,起身便走,如一股爽朗的風,消逝在大堂屏風之後。
鬥須的地點,選定在縣行儀門和大門之間寬闊的跨院裡。錢大老爺不希望把這次活動搞得規模太大,只請了縣城裡頗有聲望的十幾位鄉紳。一是請他們前來觀看,二是請他們來做見證人。但錢大老爺和孫丙鬥須的訊息已經不脛而走,一大早,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就成群結隊地往縣衙前彙集。初來的人懾於衙門的威風,只是遠遠地觀看,後來人越聚越多,便你推我擁地往縣行大門逼近。法不責眾,平日裡路過縣衙連頭都不敢抬的民眾,竟然抱成團把幾個堵在門口攔擋的衙役擠到了一邊,然後潮水一樣地湧了進來。頃刻之間,跨院裡就塞滿了看客,而大門之外,還有人源源不斷地擠進來。有一些膽大包天的頑童,攀援著大牆外的樹木,騎上了高高的牆頭。
跨院正中,早用十幾條沉重的揪木板凳,圍出了一個多角的圓圈。知縣老爺請來的鄉紳們,端坐在長凳上,一個個表情嚴肅,宛若肩負著千斤的重擔。坐在長凳上的還有刑名師爺、錢穀師爺、六房書辦。長凳的外邊,衙役們圍成一圈,用脊背抵住擁擠的看客。圓圈正中,並排放著兩個高大的木桶,桶裡貯滿清水。
鬥須的人還沒登場。人們有些焦急,臉上都出了油汗。幾個泥鰍一樣在人群裡亂鑽的孩子,引起了一陣陣的騷亂。衙役們被擠得立腳不穩,如同被洪水衝激著的彎曲的玉米棵子。他們平日裡張牙舞爪,今日裡都有了一副好心性。老百姓和官府的關係因為這場奇特的比賽變得格外親近。一條長凳被人潮衝翻,一個手捧著水菸袋的高個子鄉紳跳到一邊,愣怔著鬥雞眼打量著人群,神情頗似一個歪頭想事的公雞。一個花白鬍須的胖鄉紳豬拱地似的趴在地上,費了大勁才從人腳中爬起來。他一邊擦著綢長衫上的汙泥,一邊沙著嗓子罵人,肉嘟嘟的大臉漲成一塊剛剛出爐的燒餅。一個街役被擠趴在長凳的邊緣上,正硌著肋巴骨。他殺豬似的嚎叫著,直到被他的同夥從人群裡拖出來。快班的行役頭兒劉樸——一個面板黝黑、瘦長精幹的青年,站在一條凳子上,用風味獨特的四川口音和善地說:“鄉親們,別擠了,別擠了,擠出人命來可就了不得了。”
半上午時,主角終於登了場。錢大老爺從大堂的臺階上款款地走下來,穿過儀門,走進跨院。陽光很燦爛,照著他的臉。他對著百姓們招手示意。他的臉上笑容可掬,露出一嘴潔白的牙。群眾激動了,但這激動是內心的激動,不跳躍,不歡呼,不流淚。其實人們是被大老爺的氣派給震住了。儘管大家都聽說了大老爺好儀表,但真正見過大老爺本人的並不多。他老人家今日沒穿官服,一副休閒打扮。他赤著腦瓜,前半個腦殼一片嶄新的頭皮,呈蟹殼青;後半個腦袋油光可鑑,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直垂到臀尖。辮梢上繫著一塊綠色的美玉,一個銀色的小鈴擇,一動就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老人家穿著一身肥大的白綢衣,腳蹬著一雙千層底的雙鼻樑青布鞋,腳腕處緊扎著絲織的小帶。那褲襠肥大得宛如一隻漂浮在水面上的海蟄。
當然最好看的還是他老人家胸前那部鬍鬚。那簡直不是鬍鬚,而是懸掛在老爺胸前的一匹黑色的綢緞。看上去那樣的光,那樣的亮,那樣的油,那樣的滑。
又光又亮又油又滑的一部美須懸垂在大老爺潔白如雪的胸前,讓人的眼睛感到幸福。人群中有一個女人,注目丰姿飄灑、猶如玉樹臨風的大老爺,心裡麻酥酥的,腳下輕飄飄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她在幾個月前的一個細雨霏霏之夜就被錢大老爺的風度迷住了,但那次大老爺穿著官服,看上去有些嚴肅,與今天的休閒打扮大不相同。如果說穿著官服的大老爺是高不可攀的,穿著家常衣服的大老爺就是平易可親的。
這個年輕女人就是孫眉娘。
孫眉娘往前擠著,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大老爺。大老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都讓她心醉神迷。踩了別人的腳她不管,扛了別人的肩她不顧,招來的罵聲和抱怨聲,根本聽不到了她。有一些人認出了她是今日參加鬥須的主角之一戲子孫丙的女兒,還以為她是為了爹的命運而揪著心呢。人們儘可能地側著身體,為她讓出了一線通往最裡圈的縫隙。終於,她的膝蓋碰到了堅硬的長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