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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他既不敢問津也不敢揣測。於是,就像三個月之後,他坐在八月之夜的荒蕪花園的陰影之下,聽見兩英里外法院大樓上的時鐘敲響十點,然後又敲響十一點,他冷靜地自相矛盾地確信,他是自己並不相信的宿命論的軟弱奴僕。他喃喃自語我早該動手了已經在後悔前事我早該動手了。她自己也這樣說過。

那是她兩天前的晚上說的話。他發現紙條便去她那兒。隨著他一級級地登上樓梯,那單調沉悶的聲音越來越響,比往日更響亮更清晰。等他爬完樓梯,一看便明白了。這次門敞開著,他進屋時她仍跪在床邊沒有起身。她紋絲不動,聲音也沒停。她的頭沒有低下,面孔揚起,差不多顯露出驕傲的神色,她一本正經的淒涼態度也成了驕傲的一部分,在薄暮中她的聲音聽來安靜平穩,很剋制。她祈禱完一段之後似乎才發覺他已進屋。這時她側過頭說:“同我一起跪下。”

“不,”他說。

“跪下,”她說,“你自己甚至不用對上帝禱告。跪著就行,就做第一步。”

“不,”他說,“我要走了。”

她沒有動,抬頭望著他,說道:“喬,你留下行嗎?連這你也不肯?”

“好吧,”他說,“我留下,可是得快一點兒。”

她繼續祈禱,輕聲細語,帶著那淒涼的驕傲神情。他早教過她一些象徵性的替代詞語,有必要使用它們她就用上了,她脫口而出,毫不猶豫,向上帝禱告的情景好像上帝就在房內,同另外兩個人在一起。她講到她自己,講到他,像是在講別的兩個人;她的聲音低沉單調,沒有邪念情慾。講完之後她輕輕地起身。他倆在薄暮中站定,面對著面。這一次她連先前的問題也不再問,他也用不著回答。隔了一會兒,她靜靜地說:“那麼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

“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他說。

他坐在一處灌木叢投下的濃影裡,聽見遠處的時鐘最後一響停止了,消失了;他靜靜地想著:“現在一切都完結了,都了結了。”這是兩年前在那些荒唐撒野的某天晚上他追上她、發現她的地點,但那是在另一段時間,另一種生活中。現在,周圍一片沉寂,肥沃的土地冷冰冰的,令人喟嘆。黑暗裡充滿聲音,來自他所經歷過的所有歲月的無數聲音,整個往昔像是一個扁平的模式。這模式往前延伸,明天晚上,所有的明天,都將是這個扁平體的一部分,再往前延伸……想到這個,他不禁暗暗感到震驚:延伸下去,無數的重複,大同小異,因為明天的未來與明天的過去都同屬一個模式。鐘聲停息了,時間到了。

他站起身從濃影裡走出來,繞過樓房進入廚房。樓裡一片漆黑。他一大清早出來還沒有回過小木屋,不知道她是不是又留了紙條,是不是期待他去。然而為了不弄出聲響,他沒有先回去看看。他似乎沒想到睡覺,也沒考慮她是不是睡了。他穩步地登上樓梯,走進臥室。剛一進屋,她就從床上說話:“把燈點燃。”

“不需要光亮,”他說。

“點燈。”

“不,”他說,他站在床邊,手裡捏著剃刀,但刀身還未拉開。她不再吭聲,這時他卻彷彿不自覺地在移動,移向桌子。他把手裡的刀放在桌上,摸到燈劃燃火柴。她在床上坐起,背靠在床頭板上。她在睡衣上面披了條圍巾,拉下遮住胸膛,兩條胳膊交叉在圍巾上,手掌卻隱藏不見。他站在桌邊,兩人相對望著。

“你願不願意同我一起跪下?”她說,“我不求你。”

“不,”他說。

“我不求你。不是我要求你。同我跪下。”

“不。”

他倆對望著。她說:“喬,最後一次吧。我不求你,記住這個。同我跪下。”

“不,”他說。這時他看見她的雙臂鬆開,右手從圍巾下伸出來,握著一把老式的單響撞針左輪手槍,幾乎同一支小型步槍一般長短但更為笨重。可是槍、握槍的手和胳膊投在牆上的影子絲毫沒有搖晃,槍影和手影陰森可怕,翹起的撞針恐怖而邪惡地往後揚起,像條毒蛇昂起的頭;槍舉著一動不動。她的目光也毫不動搖遊離,同黑色槍口的管圈一樣穩定。但目光裡沒有狂熱,沒有怒火,而像所有的憐憫、絕望和信念那樣安詳鎮靜。可是他沒注視它們,只看著牆上的槍影。他正看著,翹起的撞針影子突然一跳。

他站在大路中央,舉起右手正面迎著逼近的汽車的探照燈光,實際上並沒料到它會停下。然而它停了,發出一聲吱嘎滑溜的聲響,幾乎令人發笑。一輛小車,又老又陳舊。他走近車前,車頭的燈光照映出兩張年輕的面孔,像飄過兩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