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劍卿坐下來,這秋夜之中,他只穿了一身單衣,身上卻還騰騰地冒著熱氣。
嚴五隻問了一句:“辦好了?”
孟劍卿答道:“辦好了,屍體扔在野狼峪,這會兒估計已經變成殘骸了。至於他的衣服和隨身所有物件,我全扔到黑風洞裡去了。”
這麼說這一個時辰裡孟劍卿已經來回奔走了五十里山地了,其中一半路程還得揹著那具屍體,難怪得這麼熱汗騰騰的。
嚴七笑眯眯地看著他:“不錯,不錯,夠機靈夠果斷,不愧咱們兄弟花了這幾年心血。許嶠跟你都說了些什麼?有沒有嚇倒你?”
他調教孟劍卿好幾年,如何看不出此刻這少年的鎮定背後暗藏的焦慮不安?
孟劍卿臉上不覺繃緊了,暗自咬一咬牙,答道:“自從知道兩位師父的俗家名字之後,劍卿覺得再沒有什麼更讓人吃驚的事情了。”
即使是向來嚴肅沉默的嚴五,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三天前孟劍卿才知道,五年前他一不小心踏進了一個什麼樣的陷阱。
輪流送飯上達摩崖的一群青澀少年中,嚴五與嚴七獨獨選中了他來傳授刀法。見識過那流星般斬落空中飛鳥、霹靂般劈開地上巨石的刀法後,那時的他,心中只覺得興奮,萬萬想不到這背後還有如許複雜的故事。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他能不能抵擋住那樣的刀法的誘惑?
其實他早應該發覺這其中的蹊蹺的。為什麼他不能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為什麼他只能在夜晚的山林中獨自練刀?為什麼連他用刀殺死的野獸也得毀屍滅跡,只為了不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刀法?
可是他只一味沉迷於自己飛速的進展,沉迷於每一柄刀在自己手中運轉自如、有如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的迷人感覺。握著一柄控制自如的刀時,就如同能夠自由自在地握著自己的命運一般,這種感覺真是讓他沉醉。
直到三天前……
嚴五與嚴七為什麼突然告訴他真相?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嚴州彌勒教起兵的訊息、覺得那些舊日的同伴遲早會找到這兒來?
嚴七忽地說道:“拿許嶠這樣的人物來開殺戒,倒也不錯。不過看起來你似乎做得太乾淨,連我也要自愧不如了。”
孟劍卿只一怔便道:“來天台寺前,我隨家父剿匪時已經開過殺戒了。”
嚴五與嚴七都是一怔,嚴七悶悶地揮手道:“去吧去吧。”
他們至此才明白,這麼多年、這麼多人中,為什麼他們就獨獨選中了孟劍卿。
那個初初上山的少年,原來早已經嘗過鮮血的滋味,看慣你死我活的廝殺。
【二、】
孟劍卿剛剛將剝皮剔骨、抹好椒鹽的一頭野狼兩隻野兔架到火上,十幾個同伴便已從林中跳了出來,壓低了聲音說笑著,圍住了火堆,一個個饞涎欲滴地等著烤肉的香味飄散出來。
孟劍卿之所以會在晚課時分還留在寺外,原因很簡單:今天輪到他打獵。
天台寺中不許殺生,但是默許了這群胃口太大的俗家少年在寺外獵食飛禽走獸。
孟劍卿隨著他們一道笑笑鬧鬧,心中的焦慮卻越來越深。
他一定得儘快找個藉口回家一趟。
剝下許嶠的衣服時,他看到了許嶠胸口上的火焰刺青,也看到了那面古樸的銅鏡,看到了銅鏡反射出來的隱秘火焰。
曾經的光明之教,奉祀的正是這熊熊烈火。
還是一個幼童的時候,他曾經在自己家中見過同樣的一面銅鏡、在把玩銅鏡時見到了日光中反射出來的那簇火焰;也曾經在父親不經意的一刻見過父親胸口上同樣的火焰刺青。
那時他本能地覺得,父親這秘不示人的刺青與銅鏡中,潛藏著不能示人的秘密。於是他也將這秘密藏在了心中。但是那匆匆一瞥的火焰,已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他的記憶之中。
孩子的記憶,往往好得令人吃驚。
嚴五與嚴七,僅僅因為看中他的姿質才傳他刀法嗎?
雖然父親從未來過天台寺,但嚴五與嚴七真的就從未下過達摩崖?或者說,雖然嚴五與嚴七從未下過達摩崖,父親真的就從未來過天台寺?他們之間,真的就全無聯絡?嚴五與嚴七自出家之日起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入世,那麼父親潛身軍中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最壞的可能是……
孟劍卿暗自咬牙。
無論如何,他要趕快回家一趟。如果真有另一個許嶠去找父親……
一個少年不無豔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