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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我下樓尋找孟中天。樓下的結構同樓上相同。中間一條寬闊幽暗的走道,兩邊各有十數扇房門。我向右側走去,判斷孟中天可能在附近數間屋子的其中一問。

我看見有一扇房門和其它門不同,它從上到下包著鐵皮,裡面似乎有重要物品。我不敲門,徑直擰開門把進去,孟中天果然坐在角落處一張式樣古舊的扶椅上,看不清他的面目。憑感覺,他在抑制內心的情感。他站起身,道:“這裡有某種氣氛,是嗎?”

我尋視四周,慄然心驚。這間房子極大,大到了一眼望不到頭的地步,顯然是將相鄰的幾問房全打穿了合併成一間。在木架上矮几上、地面上,擺滿了大大小小或立或坐全身半身的毛澤東塑像。它們已經放置很多年了。致使塑像的頭頂、肩上積聚了一片灰塵。微弱的光線從紫色長簾後面透出來,毛澤東群像們沉浸在暗影裡,身姿凝重猶如大片從雪中凸露的山脈。群像們彷彿在幽思,凝定不動,異樣地沉著,深不可測。於是這間屋子變成了殿堂,與世外無涉,歲月積澱在這裡。高達三尺的塑像與擱置案頭的半尺高的塑像,本都該獨居一尊。但它們擁擠在一起時各個並不失偉岸氣派。空氣中有石膏受潮後散發的苦酸。窗簾低垂不動。全部塑像都面對著一個方向——孟中天。

我見過各種領袖塑像,但從未見過如此之多的塑像同時出現。我身心俱感難以承受。我走到孟中天旁邊,方才解除些壓抑。

“為什麼有這麼多?”

“三百六十七個,都是當年剩餘的。”孟中天說,“還有我,也是個剩餘物品。”

從這個角度望去,我驀然驚覺到一個奇異場面;眾多的塑像排列在那裡,竟如同一支等待號令的軍隊,而孟中天卻處在統帥位置!不知他察覺到這點沒有;或許他暗中洞悉但渾不為意。你看他注視群像的目光,坦然的神色,胸有成竹的身姿,統統顯露出在這裡久處且自得的歷史。

“這是我的辦公室。我曾經有過幾處辦公室。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這間倉庫。除了首長沒有別人知道。恐怕你也聽說了,我是深得首長信任的秘書,又曾任黨委辦公室副主任,處在這樣要緊的位置,我當然知道的很多。我對首長有超出一般秘書的影響力。首長的許多電文、信函,都是我在這裡起草的。說實在話,我在這裡醞釀並完成過許多檔案,後來成了軍區黨委的決策。沒有人會到這裡來打攪我,這裡安靜孤獨,有一種……微妙的氣氛,很適合於我。用外界的話來說,我是首長身後的要害人物,所以,許多工作先做到我這兒來,然後再爭取首長支援。久之,‘孟秘書說……’差不多和首長指示一樣了。我權重一時因而招致無數忌恨。我深知那種狀況的危險性,我喜歡有危險又有作為的生活,我把自己發揮到極限,也等待最後崩潰。有一天,有人敲門,我開啟門,首長進來了。他從來沒到這裡來過,有急事也只是叫人給這裡掛電話。他四處觀看,面容嚴肅,我們一下子變得陌生了。他只和我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該找些綢子把主席塑像蓋起來,看落上多少灰。我記下了。這是指示,馬上就得辦的。另一句話我也記下了——連我也佩服自己的冷靜,他說:我代表軍區黨委宣佈,你從即日起停職檢查,交待問題。說完他沉默著,我也沉默著,然後他走了,我留在這裡。第二天我就被隔離審查。無窮無盡地被盤問、寫交待。最重要的內容,就是關於首長的思想言行,以及我協助他幹過哪些事情。那是我一生中最疲勞的日子。審查者自稱是首長派來的,所問的問題又都十分知情十分尖端,當然也不乏挑撥和誘供。我掌握住一條原則:凡是隻有我和首長知道的事,我至死不說;凡是會有第三者知道的事,我如實地交待。哦,我今天還能安靜地活著,恐怕和這條原則有關。後來我只有任人擺佈了,開除黨籍,降職降級,轉業處理。我一共被轉業四次,都沒能轉出去,原因很簡單,我知道的太多。於是我被扔在這裡八年多……至於首長,宣佈對我停職審查後三個月,他也被解除職務,關押起來,幾年後又放出來,工資照發,離職休息。

“我喜歡孤獨,就是在首長的巔峰時期,我也時常從忙亂工作中脫身出來,獨自在此沉浸一整天。如果連續幾個星期我都不能孤獨一下的話,早就失常了。首長知道我這個毛病並且予以理解。後來我徹底孤獨了,才知道我以前對孤獨的渴望,乃是精神昇華。沒人理睬我,不準看報,不準離開老樓,不準收發信件,不準與人交談……使我煩躁得幾乎發瘋。這些規定至今仍沒撤銷,只是沒人執行罷了。門口屋住的戰士,真正的職責不是看守倉庫,而是監護我。我和他相依為命。他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