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改一改為好。我現在就清醒地來重新評估這兩句話。
我個人認為,古今中外,不管是自然科學家,還是社會科學家,哪一個人在進行工作時也離不開這兩句話。不這樣,才是天大的怪事。在開始進行一個課題的研究時,你對於這個課題總會有些想法吧,這些想法就是假設。哪裡能一點想法都沒有而進行一個課題的研究呢?為什麼要“大膽”?意思就是說,不要受舊有的看法或者甚至結論的束縛,敢於突破,敢於標新立異,敢於發揮自己的幻想力或者甚至胡想力,提出以前從沒有人提過或者敢於提出的假設。不然,如果一開始就謹小慎微,一大堆清規戒律,滿腦袋緊箍,一點幻想力都沒有,這絕對不會產生出什麼好結果的。哥白尼經過細緻觀測,覺得有許多現象是太陽繞地球旋轉說解釋不了的,於是假設了日中心說。這真是石破天驚的假設,大膽的假設。沒有這個膽量,太陽恐怕還要繞地球運轉若干年。沒有大膽的假設,世界學術史陳陳相因,能有什麼進步呢?
那麼,大膽的假設,其罪狀究竟何在呢?
有了假設,不等於就有了結論。假設只能指導你去探討,去鑽研。所有的假設,提出來以後,都要根據資料提供的情況,根據科學實驗提供的情況來加以檢驗。有的假設要逐步修正,使之更加完善。客觀材料證實了多少,你就要在假設中肯定多少。哪些地方同客觀材料相違,或者不太符合,你就要在假設中加以修正。這樣可能反覆多次,十次,百次,幾百次;假設也要修正十次,百次,幾百次,最後把假設變成結論。有的假設經不住客觀材料的考驗,甚至必須完全揚棄,重新再立假設,重新再受客觀材料的考驗。凡是搞點科學研究的人,都能瞭解其中的味道,或甘或苦,沒有定準兒。這就叫做小心的求證。
關於義理、文章與考證(3)
那麼,小心的求證,其罪狀究竟何在呢?
也有人靈機一動,提出了一個假設,自己認為是神來之筆,是靈感的火花,極端欣賞,極端自我陶醉。但是後來,客觀材料,包括實驗結果證明這個假設不能成立。在這個關鍵時刻,真正有良心的科學工作者應該當機立斷,毅然放棄自己的假設,另覓途徑,另立新說。這是正途。可是也有個別的人,覺得自己的假設真是美妙絕倫,丟掉了萬分可惜。於是不惜歪曲材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只選取對自己的假設有利的材料,堆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遷就自己的假設的結論。這是地道的學術騙子。這樣的“學者”難道說是絕無僅有嗎?
這就是我理解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
這是絲毫也無可非議的。
但是確實有一些學者是先有了結論,然後再蒐集材料,來證實結論。“以論帶史”派的學者,我認為就有這種傾向。比如要研究中國歷史上農民戰爭問題,他們從什麼人的著作裡找到了農民戰爭解放生產力的結論。在蒐集材料時,凡有利於這個結論的,則統統收進來;凡與這個結論相違反的,則統統視而不見。有時甚至不惜加以歪曲,爬羅剔抉,刮垢磨光,最後磨出一個農民戰爭解放生產力的結論,而讓步政策則是“修正主義”。研究清官與贓官問題時,竟然會說贓官要比清官好得多,因為清官能維護封建統治,而贓官則能促成革命,從而縮短封建統治的壽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樣的研究方法根本用不著假設,不大膽的假設也用不著。至於小心的求證,則是戴著有色眼鏡去衡量一切,談不到小心不小心。
對這樣的科學工作者來說,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是必須徹底批判的。
對這樣的科學工作者來說,他們的結論是先驗的真理,不許懷疑,只准闡釋。他們是代聖人立言,為經典作注。
用這樣的方法,抱這樣的態度,來研究學問,學問會墮落到什麼程度,不是一清二楚了嗎?
我服膺被批判了多年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理由就是這一些。另外可能還有別的解釋,則非愚鈍如不佞者所能知矣。
統觀自己選出來的這一些文章,不管它們是多麼膚淺,我總想在裡面提出哪怕是小小的一點新看法,要提出新看法,就必須先有新假設。假設一提出,還不就是結論。不管假設多麼新,在證實之前,都不能算數。我經常被迫修改自己的假設,個別時候甚至被迫完全放棄。有的假設,自己最初認為是神來之筆,美妙絕倫;一旦證實它站不住腳,必須丟棄。這時往往引起內心的激烈波動,最終也只能忍痛丟棄。我的做法大體上就是如此。鸚鵡學舌,非我所能;陳陳相因,非我所願。我也決不敢說,我的這些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