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便一路到了這座茶樓。果然起得壯麗,上面一塊橫匾是“京江第一樓”五個字。兩邊是一付對聯,上首是“大江東去”,下首是“淮海南來”八個字,寫得筆勢遒勁。子厚同丕基就打樓梯上拾級而登,揀了一付座頭坐下。堂倌泡了兩碗茶來,兩人細談心曲。
郭丕基肚裡很有點飢餓,就招呼要兩分點心。堂倌看了一眼,也不則聲,徑自去了。郭丕基還當他沒有聽見,又高聲叫喊堂倌,那知仍是不理,提著一個空壺已下了樓去了。郭丕基在揚州教場裡吃茶,那堂倌是和氣不過的,見了這個情形,不禁大怒,拿筷子把盤子敲得丁丁的響,也沒有人理他。停了一刻,堂倌又上來衝開水,郭丕基厲聲道:“同你說話,怎麼不理?難道你耳朵是聾的麼?”堂倌道:“我耳朵倒不聾,你眼睛是瞎了。”郭丕基道:“我同你說話,你不理,倒反頂撞,是個什麼道理?”堂倌道:“樓上樓下,客人如許之多,也有個先來後到的。點心好了,自然要端上來。要早也早不來,難道我留著不賣,留著自己吃麼?吵也無用,總而言之,我們館裡不能為一個人升火。”郭丕基道:“放屁!”正要往下再說,堂倌也怒道:“客人放尊重些。”立刻把水壺往桌上一放,又道:“這是洋商的牌子,你要張開眼睛看看,不要說你,任憑什麼人,都不敢在這裡撒野,你還不配在這裡發狂哩!你嫌不好,你簡直滾出去罷,這裡不稀罕你的錢。你要逞兇,樓下的巡捕現成,你試一試看!”
郭丕基氣的發抖,罵道:“混帳東西,敢這樣混帳,我打你這個王八蛋。”正想站起來打,堂倌早已走到窗子門口,朝樓底下呼哨了一聲。祇見一個戴紅纓大帽,手裡提了一個根子走上樓來,卻是中國人。堂倌把手指著郭丕基,對他說道:“他在這裡混鬧。”巡捕便走上來,一把辮子拖著要走。子厚著急,忙上來解勸,陪著笑臉央告巡捕。巡捕道:“這是向來規矩,沒有情分的。”
這個時候,吃茶的也不少了。有一個有鬍子的人,上來對巡捕說了幾句,這個人是認得巡捕的,巡捕方才答應了,招呼叫他們會帳滾罷。堂倌便走過來道:“兩碗茶九十二,點心兩分,一百六十,共計二百五十八,又打破盤子一個,作錢六十,小帳六十,統共三百八十文。”郭丕基道:“這是個小醬油碟子,不過十個錢。況且,我並不曾吃點心。”堂倌道:“我們傢伙都有定價。點心已是做了,你不吃不干我事,難道留給狗吃麼?”子厚曉得明是訛詐,又曉得郭丕基捨不得,心上又要緊離開這裡,便連忙替會了帳,拉著郭丕基下樓。堂倌還在那邊笑罵,這邊也祇得佯為不理去了。
走到街上,子厚道:“萬想不到,這堂倌如此可惡。憑仗著洋人的勢,就如此欺負人,實在可恨!”郭丕基道:“這種堂倌,要在我們揚州,早已被人打死了。他這樣的混帳,如何他這個館子裡還有許多生意?可也作怪。大約本地人是被他欺負慣的。我想,自洋人進來以後,我們中國的人吃的虧真正不小,總得要想個法子出口氣才好。”子厚道:“這件事,照現在情形看起來,怕沒有翻身的了。”郭丕基道:“其實,總是中國人不好。他的洋布有什麼好,偏要買他的,難道我們中國自己織的布,穿在身上就有甚芒刺在背?他的洋貨有什麼好,難道我們中國的土貨,用在身邊就顯出拙陋難看?即如洋油這件東西,他的氣味是臭而不可聞的,我是最不歡喜。無奈人家都要點他,說是加倍的亮,這真是個天意。要是大家不買他的東西,他自然也不來了。要這個樣子一直不改,十年之後,你看樣子罷!”
一路談著,還走不到半里路光景,看見前面圍個圈子,閒人擠了不少。想進圈子去看看,那裡還擠得上?忽然間圍子散了,幾個人沒命的衝了出來,就有個巡捕似的將一人辯子扭著,望前拖去,後面還跟了無數閒人。有幾個像發惱的,有幾個像著急的,有幾個說說笑笑,像是不知輕重的,鬧烘烘的一群過去。子厚、丕基立在那裡,是曉得他們的利害,也不敢前去多事,隨後人也清了。
有一個畫空圈抹鼻頭的讀書人,在那裡低著頭,踱得幾步絕好的方步,直踱到子厚身旁,這人還不覺著。聽他嘴裡念著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難道竟沒有王法的麼?唉,放屁!放屁!”這人的“屁”聲未絕,子厚實在忍不住,便道:“仁兄請了。”這人聽見,連忙將眼鏡除下,似揖非揖的向著子厚道:“雪齋兄幾時來的?”原來這人號喚仁慕,聽子厚叫他仁兄,聲音又與他的朋友雪齋相似;況且一副近視眼,除下眼鏡,更加弄不清楚,所以竟瞎纏了一回。子厚見他是斯文一派,也就含含糊糊的答應了幾句。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