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震了起來。我從裡間跑到外間,鑽在寫字檯下。等不震了,聽見外面在下雨,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戴好草帽,才開門出去。門口和臺階上都堆滿了從房頂震塌下來的磚瓦,我要往外跑,一定砸死了。全院的人,都在外面。我是最後出來的一個人。
地震在史書上,稱作災異,說是上天示儆。……我甚至想,林彪、“四人幫”之流傷天害理,倒行逆施,達到了神人共憤、天怒人怨的程度,才引起的。
我這個人遇見小事慌亂,遇見大災大難,就麻木不仁,我在院裡小山上搭了一個塑膠薄膜小窩棚,連日大雨,不久,就又偷偷到屋裡來睡了。我想,震死在屋裡,也還算是“壽終正寢”吧。①兩年多以後,叫《地震》的這篇小說,終於寫了出來②。它說,1976年的7月,天氣奇熱,政治空氣也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他每天光著上身,搬把椅子,坐在北窗之下,喘息著吹吹涼風。院裡是輕易不去的,造反派的脾氣又發作了:一會兒喊打倒孔老二,一會兒喊反擊右傾翻案風。他好容易活著回來,住原來的房子,這也叫翻案。
正在這時,市裡又發生了一件匿名信要案,一直查不出結果。先是叫全市幾百萬人簽名化驗手跡,不但沒有查出,聽說匿名信又投了幾次。後來有人想出高招,縮小包圍圈:一、是有文化的人寫的;二、是不上班有時間的人寫的;三、是住寬綽房間的人寫的。三條的目標都很明確,是對著知識分子和老幹部來的。而報上天天登的,是黨內出了資產階級,要拆土圍子等等。這樣,他的家裡便常常有戶口警光顧。好在除了戶口警,家裡也沒有別的客人——……忽然在28日晚上,來了客人,還帶著一個小孩。客人一進門,就對孩子說:“這是你孫大伯,快叫!”
我才認出來的人是老崔。老崔和我是同縣,他住城西,我住城東。1947年,我在饒陽一帶工作,住在一個機關裡。他是那裡的炊事員,常照顧我吃飯。……
1949年進城,他在路上還給我們做飯。進城以後,不知為什麼,把他分配到了裁紙房,叫大鐵板砸傷了腿。1962年,機關又把他動員回鄉了。他走時,我不在家。聽我老伴說,他拉家帶口——老婆很精明能幹,四個小孩。城裡沒有吃的,覺得不如回家好。臨走時把借我的三十元錢還了,還送了我老伴一書包紅山藥。說真的,這一包山藥,在那時,也值十塊錢。我埋怨老伴不應該收他的錢……他平常沒有客,更少留客吃飯,今天要破例招待老崔一頓。吃飯中間,老崔問:“就一個人過嗎?”
“你嫂子去世了。”他說。
“這我聽說了。”老崔是個老實人,他放下筷子,抹了一把眼淚,“不是又續了一個嗎?”
“是續了一個。這幾年我一直境遇不好,人家也不願意來了。”
……
兩人談了半天,沒有一點兒好訊息,只有唉聲嘆氣而已。孩子走了遠路,對他們的談話沒有興趣,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這時已近10時,他打發他們到對過招待所去睡,隨後自己也碰上門,到後面屋裡睡去了。
我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當我撩開蚊帳,抓起鬧錶,想看一看時間,記得是三點四十分,地大震了起來。最初,我以為是颳風下雨。當我知道是地震時,我從蚊帳裡鑽出來,把蚊帳拉倒了。我跑到前間屋子的南牆下,鑽在寫字檯下面。
我的房屋內部沒有倒塌,屋頂上的附屬建築倒了下來,磚瓦堆堵在門窗之下。如果往外跑,一定砸死了。
這時院裡已經亂作一團。我聽見外面真的在下雨。我想,既然沒有震死,還是把自己保護一下吧。
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戴上破草帽,開門出去……走下臺階,看見老崔正帶著孩子找他,“沒事吧?”他們互問平安。
“你看我挑的日子多好,”老崔苦笑著,“十四年沒來天津呀,天心也變了,人心也變了。我今天就買車票回去了。”他沒有留他。
地震之後,由造反派帶頭,院子裡的人們投入了爭奪磚瓦木料、搶佔地盤搭蓋防震棚的戰鬥。孫犁是“特殊人物”,他既無心、也無力與別人爭奪什麼,只搭了上面說的那個塑膠薄膜的小棚子。
這所宅院,原是吳鼎昌(曾任大清銀行總務局局長、《大公報》社長、蔣介石總統府秘書長等職)姨太太的別墅,院內小河石山,花木繁盛,有園林之美。房屋莊嚴、闊氣,都是木結構,正門門限上鑲著的那塊又厚又大的黃銅,就足有二十斤重。造反以來,糟踏得不成樣子了,花木刨損,鋼鐵賣錢,屋瓦頹敗,頂生茂草。只有小河石山,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