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運動一開始,黃胄同志就受到“批判”。因為他的作品,家喻戶曉,他的“罪名”,也就婦孺皆知。家裡人把畫摘下來了。一天,我出去參加學習,機關的造反人員來抄家,一見黃胄的毛驢不在牆上了,就大怒,到處搜尋。搜到一張畫,展開不到半截,就摔在地下,喊:“黑畫有了!”其實,那不是毛驢,而是駱駝,真是驢唇不對馬嘴。就這樣把吳作人同志畫的三頭駱駝牽走了,三匹小毛驢仍留在家中。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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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參加“學習”,大約在1966年夏秋之交。當時,形勢日益緊迫,他和報社中層以上的幹部,被集中到一處大院。這處大院舊名“張園”,系清末張之洞部下張彪營建,在現代史上頗有些名氣:溥儀出宮後,曾有一段時間移居此處,1931年又從這裡潛往東北,去當偽滿“執政”(後稱“皇帝”)。1924年,孫中山應邀北上,和北洋軍閥談判,也在這裡住過。大樓富麗堂皇,有一間“皇帝”的臥室,全用團龍黃緞裱過,倒確實提醒著人們注意那現代史上的復辟事件。
這裡現在就是戰場——大批判的戰場。被批判、被鬥爭的,正是從前在真的戰場上和國內外敵人進行過鬥爭的人們。孫犁不願意回憶“文革”中那些醜惡的事件,那時是,“風沙摧毀了花樹,糞便汙染了河流,鷹梟吞噬了飛鳥”②。但是,有一些鏡頭還是在他筆下出現了:“有一次批鬥大會,被鬥者站立一排,都低頭彎腰,我因為有病,被允許低頭坐在地上。不知誰出的主意,把攝影記者叫了來,要給我們攝影留念。立著的還好辦,到我面前,我想要壞。還好,攝影記者把機子放在地上,鏡頭朝上,一次完成任務。第二天見報,當然是造反小報,我的形象還很清楚。”③這是痛定思痛,不免以幽默出之,當時的實際情況更要糟。上面這個鏡頭,在他的《芸齋小說》裡是這樣展開的:不久,我被揪到機關學習,一進大門,就看到他正在張貼一幅從房頂一直拖到地下的,斗大墨筆字大標語,上面寫著:“老爺太太們,少爺少奶奶們,把你們手裡的金銀財寶,首飾金條,都獻出來吧!”
那時我還不知道造反頭頭一說,但就在這天晚上,要開批鬥大會。他是這個會的組織者和領導者。先把我們關在三樓一間會議室裡,這叫“候審”。我們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裡,等候不可知的命運。
我因為應付今天晚上的災難,穿著一身破爛不堪的棉衣。
他推門進來了。我抬頭一望,簡直認不出來了。
他頭戴水獺皮帽,身穿呢面貂成大衣,都是嶄新的;他像舞臺上出將一樣的站在門口,一手握著門把,威風凜凜地盯了我一眼,露出了一絲微笑。我自覺現在是不能和這些新貴對視的,趕緊低下頭。他仍在望著我,我想他是在打量我這一身狼狽不堪的服裝吧。
“出來!”他對著我喊,“你站排頭!”
我們魚貫地走出來,在樓道里排隊,我是排頭,這是內定了的。別的“牛鬼蛇神”,還在你推我讓,表示謙虛,不爭名次,結果又被大喝一聲,才站好了。
然後是一個“牛鬼蛇神”,配備上兩個紅衛兵,把胳膊挾持住,就像舞臺上行刑一樣,推搡著跑步進入了會場。然後是百般凌辱。
我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天夜裡,觸電自殺,未遂。①
這個造反派頭頭,為什麼如此對孫犁“垂青”?其中還有一段原委。
一般認為,孫犁謹言慎行,性格平和。但這只是一種現象,一個方面。他其實很直,感情也容易激動,臨事常常不計後果。他明白自己這個“弱點”,常常提醒自己注意,結果還是一再事後懊悔。為此,他在“文革”後期,曾為自己寫下類似座右銘的句子。
戒行之方為寡言,戒言之方為少慮。
禍事之發展,應及時堵塞之,且堵且開,必成大患,當深思之,當深戒之。②這樣看來,他是謹言慎行了;但這謹言慎行的自我約束性措施,恰是不那麼謹言慎行的結果。
且說在“文革”之前,他就遇上這麼一件事:在一個嚴寒的晚上,他忽然想洗個澡,因為有病,不願到街上去洗,就到本機關的大樓裡來了。路過傳達室的時候,有個穿一身灰布舊棉衣的中年人在值班。他悠閒地抽著旱菸,上下打量著孫犁。孫犁這天穿一件從來不大穿的皮大衣,還戴一頂皮帽——這些,都是有了些稿費才添制的,他原來也穿過那一身灰布棉衣,都是進城時統一發的。現在,他注意到中年人在看他,便問:“同志,今天有熱水嗎?”
“沒有。”中年人回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