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粉紅色衣服,長身玉立的少婦,嫋著細腰搶到吳老太爺的汽車邊,一手拉開了車門,嬌聲笑著說:“爸爸,辛苦了!二姐,這是四妹和七弟麼?”
同時就有一股異常濃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撲頭壓住了吳老太爺。而在這香霧中,吳老太爺看見一團蓬蓬鬆鬆的頭髮亂紛紛地披在白中帶青的圓臉上,一對發光的滴溜溜轉動的黑眼睛,下面是紅得可怕的兩片嘻開的嘴唇。驀地這披髮頭扭了一扭,又響出銀鈴似的聲音:“蓀甫!你們先進去。我和二姐扶老太爺!四妹,你先下來!”
吳老太爺集中全身最後的生命力搖一下頭。可是誰也沒有理他。四小姐擦著那披髮頭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爺的左臂,阿萱也從旁幫一手,老太爺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髮頭的旁邊了,就有一條滑膩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爺的腰部,又是一串豔笑,又是兜頭撲面的香氣。吳老太爺的心只是發抖,《太上感應篇》緊緊地抱在懷裡。有這樣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腦神經裡透過:“這簡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給與吳老太爺以長久未有的力氣。仗著二小姐和吳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輕鬆的上了五級的石階,走進那間燈火輝煌的大客廳了。滿客廳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蓀甫和竹齋。忽然又飛跑來兩個青年女郎,都是披著滿頭長髮,圍住了吳老太爺叫喚問好。她們嘈雜地說著笑著,簇擁著老太爺到一張高背沙發椅裡坐下。
吳老太爺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過度刺激,燒得他的臉色變為青中帶紫。他看見滿客廳是五顏六色的電燈在那裡旋轉,旋轉,而且愈轉愈快。近他身旁有一個怪東西,是渾圓的一片金光,荷荷地響著,徐徐向左右移動,吹出了叫人氣噎的猛風,像是什麼金臉的妖怪在那裡搖頭作法。而這金光也愈搖愈大,塞滿了全客廳,瀰漫了全空間了!一切紅的綠的電燈,一切長方形,橢圓形,多角形的傢俱,一切男的女的人們,都在這金光中跳著轉著。粉紅色的吳少奶奶,蘋果綠色的一位女郎,淡黃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裡瘋狂地跳,跳!她們身上的輕綃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輪廓,高聳的乳峰,嫩紅的乳頭,腋下的細毛!無數的高聳的乳峰,顫動著,顫動著的乳峰,在滿屋子裡飛舞了!而夾在這乳峰的舞陣中間的,是蓀甫的多皰的方臉,以及滿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吳老太爺又看見這一切顫動著飛舞著的乳房像亂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積起來,堆積起來,重壓著,重壓著,壓在他胸脯上,壓在那部擺在他膝頭的《太上感應篇》上,於是他又聽得狂蕩的豔笑,房屋搖搖欲倒。
“邪魔呀!”吳老太爺似乎這麼喊,眼裡迸出金花。他覺得有千萬斤壓在他胸口,覺得腦袋裡有什麼東西爆裂了,碎斷了;猛的拔地長出兩個人來,粉紅色的吳少奶奶和蘋果綠色的女郎,都嘻開了血色的嘴唇像要來咬。吳老太爺腦殼裡梆的一響,兩眼一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表叔!認得我麼?素素,我是張素素呀!”
站在吳老太爺面前的穿蘋果綠色Grafton①輕綃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說,可是在她旁邊捧著一杯茶的吳少奶奶驀地驚叫了一聲,茶杯掉在地下。滿客廳的人都一跳!死樣沉寂的一剎那!接著是暴雷般的腳步聲,都擁到吳老太爺的身邊來了。十幾張嘴同時在問在叫。吳老太爺臉色像紙一般白,嘴唇上滿布著白沫,頭顱歪垂著。黃綾套子的《太上感應篇》拍的一聲落在地下。
①Grafton 一種名貴的外國紗。——作者原注。
“爸爸,爸爸!怎麼了?醒醒罷,醒醒罷!”
二小姐捧住了吳老太爺的頭,顫抖著聲音叫,竹齋伸長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滿臉的驚惶。抓住了老太爺左手的蓀甫卻是一臉怒容,厲聲斥罵那些圍近來的當差和女僕:“滾開!還不快去拿冰袋來麼?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爺發痧了!——一迭聲傳出去。當差們滿屋子亂跑。略站得遠些的淡黃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張素素低聲問:“素!你看見老太爺是怎麼一來就發暈了呢?”
張素素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她的豐滿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邊吳少奶奶卻氣喘喘地斷斷續續地在說:“我捧了茶來,——看見,看見,爸爸——頭一歪,眼睛閉了,嘴裡出白沫——白沫!臉色也就完全變了。發痧,發痧……是痰火麼?爸爸向來有這毛病麼?”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爺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問那呆呆地站著淌眼淚的四小姐:“四妹,四妹!爸爸發過這種病麼?發過罷!你說,你說喲!”
“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