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籤判,一任知縣,一任通判,一年多知州,再加上二年多京官,自己對州縣官員不說了如指掌,至少也是極為了解的。要認真,還真找不出幾個像樣的人來。光說常州治水,要治的官員就有不少。可真要治他們,就沒那麼簡單了。敷衍塞責嗎?也要能心安理得!唯一的辦法只有迴避,眼不見為淨,至少可以眼不見心不煩吧!
做州縣官,雖然也不在紅塵之外,但接觸究竟有限,且不是專職。身為提點刑獄官,就不一樣了,負的就是專門督察一路州縣官吏的職責,天天接觸的都是那些事情;不但要接觸,還要逼著你表態處理,只在那些事情上見功夫,你還上哪兒去迴避?要回避,只好卸職。
既卸不了職,該怎麼辦呢?
慶曆的事,自己雖沒趕上,這幾年聽也聽得耳熟能詳了。背上三虎四狼惡名的人,其實有多少錯處?不過錯在認真而已。背了惡名如果能於事有補,倒也罷了。問題是不過熱鬧一場,讓人多些茶餘飯後的談資,這真還值得認嗎?就那,還是因為有慶曆新政的變革大勢,才可以煞有介事地折騰一番。沒有那個大勢,連要這樣折騰一番也難。這幾年自己耳濡目染,乃至親身經歷的事,還少嗎?哪一件不是不了了之?不說別的,還說治河:即使自己有心找幾個人問問,結果不還是連問也沒問,就丟開手了嗎?
大宋遺事 第三十六回(4)
可越怕越來,說什麼也是白說,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它。別無選擇呵!
一旦決心面對現實,很快也就能看出問題的另外一個方面了。江南東路,轄下有一府、七州、二軍、四十三縣。府為江寧府,七州則是宣、歙、池、江、饒、信、太平等,軍為南康、廣德。幅員數千裡,光是朝廷命官就不下數百名。較之一路,縣、州都只是一個區域性;群牧判官又是專任,對於吏治難有更多的瞭解。那麼,任官一路提點刑獄公事,無論如何也是一種新的經歷,對於瞭解吏治該是一個絕好的機會。至於處理應對,只要審時度勢,實事求是,出以公心,也未必就真的一籌莫展,總會找到適當的解決辦法的。
這麼一想,安石也就多少又有些信心了。
儘管安石從來沒有高估過官場,對官場的貪贓枉法、苟且瀆職,已經有了清醒的認識,也準備好了一種處之泰然的平常心態,但上任之後的所聞所見,仍然叫他莫名驚詫:照他的標準,一路數千裡之間,大小成百上千名官吏,要想找幾個稱職、合格的官吏,竟比登天還難!
就像驀地颳起一場颶風,他本來平穩的心態,立馬又掀起了萬丈狂瀾。他先是極為憤怒,恨不得將所有的不法平庸官員全都繩之以法,申斥貶降;繼而,又憂慮之至: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會天下大亂了!不僅黎民百姓要萬劫不復,大宋的江山社稷也一樣會跟著灰飛煙滅。那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情景呵!可一旦考慮到處置的現實可能性,他就不能不洩氣了。要將那些人全都繩之以法,或申斥貶降,絕不可能。那是一個無邊無垠的龐大群體,與它相對,根本就是與漫無邊際的海洋作戰!古往今來,有誰真正戰勝過海洋?沒有。他突然想到了精衛:蒼茫無際的大海上面,一隻小不點兒的鳥兒,鼓動著小小的一對翅膀,將嘴裡銜著的一塊石子勇猛地投向海洋,又哀鳴著,向遙遠的天際飛去。在它身後,大海一如既往地咆哮著,彷彿在刻意嘲笑它的執著與瘋狂。
安石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個永恆的神話!弘揚的也始終只能是精神,海洋是永遠無法戰勝的!”
面臨不可戰勝的敵人,不甘失敗的鬥士照例總會產生一種心理補償。這種補償可能自覺,也可能不自覺,完全是一種下意識行為;其表現形式,可能與本題直接相關,也可能離題十萬八千里,只有仔細搜尋,才能發現兩者之間居然也有那麼一絲兩絲的聯絡。安石此時想到的是:法不責眾;追根究底,當今吏治之所以叫人扼腕浩嘆,是社會與時勢使然,理有可恕,情有可原,並非哪個個人的責任。完全要他們個人承擔責任,似乎不大公正。但也不能完全不追究責任。無論如何,大也好,小也好,吏治總是要整頓的;而要整頓,也就不能不拿人開刀了。
他將所有的卷宗又看了一遍,選出六份交給屬下官員:“你們互相交換著看看這幾份材料,該怎麼處置,拿個意見出來。”
他們接過來一看:一份是個命案,江州百姓周大新,狀告知州張揚縱子張帆行兇,搶奪民女,致死人命;其餘五份,大抵都是狀告州縣官吏貪贓枉法。這些屬下都是辦案子辦老了的人,看過卷宗,就大抵琢磨出安石的意思,不過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