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長篇小說
前 史
1
我們是乘一輛牛車進村的。拉車的牛隻有一頭;有二十歲了;換算成人的年齡就是六十多。牛車更加的古老;木頭輪子上釘著膠皮;行進在小陽河堤上車廂一搖三晃;似乎隨時都會散了架。記不清是誰說了句:“真過癮啊;就像躺在一隻大搖籃裡!”我們一行五人;三男兩女;是從南京下放到老莊子(夢安縣成集公社大範一隊)上的知青。在大範大隊部;趕車的禮九接上了我們。
他讓我們坐在牛車上;自己卻堅持徒步。這會兒;禮九走在牛前面;一隻手上牽著牛繩;一隻手上拿著一根帶葉子的樹枝。給我們的感覺是;拉車的不僅是那頭牛;還有禮九。問題不免嚴重起來。
貧下中農不坐車;而我們坐車;不僅不坐車;還拉著坐在車上的我們。。因此一路上我們都在勸禮九上車。他說:“我坐過了;去接你們的時候是空車;閨女拉著我呢。”閨女想必就是那牛的名字了。
見禮九不肯上車;我們也要下去步行;被對方拼命攔住。禮九又說了:“接你們是隊上派的任務;不坐在上面禮貴要扣我的工分。”
“禮貴是誰啊?”我問。
“隊長;隊長要扣我工分。”
“那隊長怎麼不多派幾頭牛來?”大許說。
禮九回答:“隊上統共只有這一頭牛。”由於坐車的事;一路上我們都十分忐忑不安;以致四周的風景都沒有顧得上細看。然後就進了村;來到了瓦屋前面。瓦屋;是老莊子上人的說法;其實就是幾間磚牆瓦頂的房子;有一個院子。在瓦屋前的空地上;禮九吆喝住閨女;停下牛車;村上的父老鄉親從大門裡迎了出來。
我們被簇擁著走進院子裡。只見一個披著一件半舊中山裝的矮墩墩的中年人向我們走來;想必是隊長禮貴了。他熱情地和我們握手;同時問:“吃過啦?”
大許代表我們回答:“沒吃;只是在汽車上的時候吃了一點餅乾。”
禮貴明顯一愣。
後來我們才知道:“吃過啦”是當地人打招呼的方式;並不是真的問你吃過了沒有。
禮貴和我握手的時候;我覺得他的手上就像戴了一副鐵手套;硬得嚇人。
然後是村史教育。在夢安縣城停留的時候;上山下鄉辦公室的人曾經交代過有關的程式。
只聽禮貴咳了幾聲;吐出一口濃痰;用鞋底在地上擦了擦。“咱們村。。”他說;完了就沒有下文了。
好在老鄉們非常熱情;接著禮貴的話頭爭先恐後地說開了。由於我們是初來乍到;對當地方言還沒有完全適應;再加上他們說的那些人和事情也對不上號;所以聽得稀裡糊塗的。
這時禮九已經卸完車;將閨女牽進了院子裡。他招呼了兩個小夥子;三人合力將牛車抬進院門的門檻。之後;禮九提了一隻鐵桶;又出了院門。再回來的時候拎著滿當當的一桶水。
閨女飲水的時候;禮九又從房子裡搬出一臺鍘刀;蹲在院子的地上喀嚓喀嚓地鍘稻草。完了用一隻簸箕盛了;端到閨女的嘴邊。禮九圍著閨女忙前忙後;我們的目光隨之來來回回。禮貴看在眼裡;再次咳了幾聲說:“就說說這閨女吧。。”老鄉們馬上轉換了話題;說起了閨女和禮九。
由於我們就是坐閨女拉的車進村的;駕車的正是禮九;因此聽起來親切多了;也順暢多了。大許和吳剛還不時地提問;老鄉們講解的熱情就更高了。
那閨女的確有些來歷。老鄉們說;它原先是村上的富戶福爺爺家的。有人不同意;反駁說;是閨女它媽是福爺爺家的;土改的時候;閨女它媽被作為富農家的浮財分給了僱農禮九。
總之是在禮九家;閨女它媽生下了閨女。於是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的禮九頓時有了兩頭牛。
可惜好景不長;閨女它媽生下閨女半天后就死了。老鄉們說;那是禮九的命賤;享不了兩頭牛的福。也有人說;用一頭使不了兩年的老牛換了一頭牛犢子;也值得了。大夥兒一致認為;閨女的命硬;剋死了老母牛不算;沒準兒以後還要克人呢!這話可不是現在說的;而是二十年前說的。
果不其然;十八年前禮九他媽就得餓癆病翹辮子了。然後是互助組、合作化;最後成立了人民公社;閨女的歸屬隨之不斷轉移;最後歸了隊上;也就是大範一隊。但負責飼養閨女的一直是禮九。他甚至連家裡的兩間破草房也不要了;搬到牛屋來;和閨女吃住在一起。連媳婦都沒有娶;以前是顧不上;現在就是想娶也沒人跟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