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柺杖,倒削得光光溜溜,頂端留著樹叉,便於手握。通體呈黃色,顯然削好後還用火烤過。
“二叔,這根削光了,用火烤過,輕便,好看,給你。這根又粗又重,留給我自己。”三鑽子放下肩上的柺杖,就去扶他起床。
洪鷁掙扎著坐起來,看了一眼兩根柺杖,不僅笑起來來了:
“善彰啊,你才四十歲,就拄棍扶杖,也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如今還怕人笑什麼!每餐吃二兩米稀湯粥,喝一碗寡淡的清水湯;不拄柺杖,風都能吹倒,我怕人笑什麼?何況這東西,還可以用來趕牛,如你所說的,一箭能射,能射兩隻鳥,有什麼不好?”三鑽子彎著腰,抓起那根粗柳木棒,在地上頓了頓,裝出老人扶柺棍的樣子,又笑著說,“二叔,你平日說我一把年紀了,嘴上早長了毛,還做事不牢靠。現在戳棍柺杖,豈不是少年老人,少年老成了麼?”
洪鷁瞪著眼定定地盯著三鑽子,想,如今三鑽子真是貨真價實的鑽子了:語言這麼尖刻,像鑽子;冬天穿著件破棉襖,兩頭雖尖小中間很肥大,如今褪去了棉襖,中間比兩頭大不了多少,更像尖鑽子。但隨即又覺得,他皮包骨頭,可憐兮兮的,已經不象鑽子,倒象一口針。也許,連針也不象,更象一根乾枯的草,風一吹就會倒,拄根柺杖也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就也笑著說:
“合適,合適;少年老人,少年‘老成’。大姑娘戳柺杖,小孩子也稱翁姥。奇妙,奇妙,這世界真是太奇妙!只是你說那句‘一箭能射兩隻鳥’,是個成語,叫‘一箭雙鵰’。”三鑽子聽說,也不禁大笑起來。隨即洪鷁又指著幾塊泥磚砌成的桌子說:“善彰啊,笑歸笑,可它管不了肚子裡面咕咕叫。我的胃口不好,那蒸缽裡的粥我喝了兩口,實在喝不下去。你還是把它喝了吧。”
泥磚桌上,放著兩個蒸缽。一個大的,像狗舔過的一樣,光亮亮的,根本不用洗。這是善彰的精心傑作,他吃完後,又用手指在缽內一絲不苟地反覆颳著,像嬰兒一般,耐心地吮著手指。本來嘛,一天半斤米分作三餐吃,才到口裡就沒啦,哪裡還能到肚裡,善彰又怎麼夠?另一隻缽裡還盛著半缽粥是洪鷁的,其實他兩口也能喝光,可是他得留點給善彰吃。因為自己身體太差,隊裡五頭耕牛,善彰一個人放牧打點,同時還要他照料自己的起居,他實在太辛苦,多吃一口,力氣總會大一點。三鑽子餓狼似的綠眼雖緊緊地盯著缽裡的粥,還是不時地瞄瞄他,難為情地說:
“二叔啊!你這麼大的塊片,這點粥都不喝完,身體會支援不住的。我怎麼還能喝你的?”推至再三,三鑽子還是不肯喝。待到他生氣時,三鑽子才一口喝光了。
接著,三鑽子攙扶著洪鷁走出草屋。洪鷁十分艱難地走著,和煦的陽光沒遮攔地照著,還沒有爬上堤坡,他就全身發燒,額上滲出了汗;頭髮暈,眼冒金花,只能張口喘氣。三鑽子就揹著他爬上大堤,讓他坐著歇氣,自己就到柳林的那一端去牧牛去了。
遠山依然如黛螺烏髻,一絲絲白雲橫陳其間,似銀簪,似玉針。浩淼的湖面上,麗日映照下的細浪碎波,似片片金色的蓮瓣,隨波盪漾。山水之際,片片白帆悠悠飄來,恰如一行白衣天仙,步步踏著金蓮。只是近處就大殺風景,柳林面目全非。堤下的柳樹,被斷肢掘根,瘡痍滿目,狼藉不堪。原來這裡柳林的橫行皆五株,迤儷傍湖,綿延五里。棵棵柳樹無憂無慮地生長,柔條綠枝如美女頎長的秀髮,如百丈懸崖的飛瀑,婀娜飄逸。萬千只白鷺,上下翩躚,無盡的鳥雀,啁啾其間。似橫截的一段灕江,如新織的一匹錦緞。原來柳林外臨水的壘石疊巖,一座十來丈高的表面處處凸凹的土墩上,原來壘石高低嶙峋,類牛似馬,如虎若猿。石罅間,雜植杜鵑、蘭菊及其他小本竹木。那凸凹的土墩表面,也壘了層石頭。墩腰有塊巨石突出,這就是祖父說的嚴子陵垂釣處。春暖秋高時節,自水裡向這邊看,或春花似火,或秋菊如金,儼然若山間碧溪的巖岸。踞坐於懸空巨石之上,投竿於粼粼綠波之中,讓人有中飄然若仙、超然物外的感覺。齊巖岸外的水底,遍鋪白沙,魚游水中,似鳥憑空,歷歷可數;日光垂照,影布沙上。這是祖父說的嚴陵灘。炎夏奮臂擊水其間,雅趣良多。
這是他祖父知天命之年,自桐廬辭官歸隱時的傑作。那時,他才六歲,而興趣倍濃於成人。屢屢不知疲倦,與傭工一道,傍湖堤掘穴植柳,擇石隙種草植花。稍長,祖父時時為他講靖節先生逸事,教他讀《五柳先生傳》: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因其宅旁有五柳,因以為號焉。”
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