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的燈光一直亮到天明。
當蔡元培伏案寫完最後一個字,疲倦地揉了一下發紅的眼瞼,推窗迎進滿天彩霞時,忍不住輕聲唸了一句杜甫的名句,“新詩作罷自長吟”。他又從頭讀了一遍全文,心裡充滿了一件大事完成後躇躊滿志的感覺。他匆匆喚來范文瀾,令他趕快送《北京大學日刊》發表,他們正等著開印呢。范文瀾拿起文稿,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只見題頭上寫著一行熟悉的黃山谷體書法——
《北大進德會旨趣書》
他剛轉身出門,耳邊又傳來蔡元培的叮嚀:
“文章出來後,請你隨便找10位教師,10位學生,10位校役,聽聽他們對成立進德會的反響和態度。”
蔡元培終於舒緩地吁了一聲,摸出幾塊備好的餅乾,就著殘茶吃起早飯來。他暗自慶幸昨晚的決定,家裡的來訪者和電話實在太多夫人仲玉的身體近來也不好,每當自己夜裡工作,她又習慣陪著添茶做夜宵,一直侍候到上床休息為止。
眼前又浮現沈尹默來訪的情景。
前幾天沈尹默悄然而至,說仲甫夫妻近來常磕磕碰碰,高君曼剛來向他哭訴過呢。
“究竟是為何事不和”蔡元培對那位因咯血而臉色蒼白的女子充滿著同情。
只見沈尹默有點詭譎地瞥了一眼。摸出一張寫有仲甫新詩《丁巳除夕歌》的八行箋,說:
“高君曼懷疑他在外逛八大胡同,拈花惹草,吵嘴時罵丈夫是無恥之徒。仲甫譏諷她故作清高,一副小資情調,心有苦衷沒處發洩,就寫了這首‘除夕歌’。唉!這種事傳出去,對北大可不利喲。”
蔡元培隱隱覺得仲甫的第二次婚姻又出現了裂痕,輕嘆一聲鋪開信箋,上面寫道:
人生如夢,
日月如梭,
我有千言萬語說不出,
十年不作除夕歌,
世界之大大如鬥,
裝滿悲歡裝不了他,
萬人如海北京城,
誰知道有人愁似我?
沈尹默又不溫不火地提醒了一句,他好像常常以謀士身份在蔡元培身邊出現:
“仲甫這人也只有您能約束他,他情緒上來是不考慮後果的。當年一喜歡上小姨子,不是隻管自己同居”
當然,成立進德會不僅僅是為了這件事。透過一年多的整治,最近北大又相繼成立了畫法、書法、音樂等研究會,師生中的研究空氣已蔚然成風。但是在北京目前這種社會風氣中,要在一座擁有兩千多師生的大學,徹底清除不良現象又談何容易在當時的北大,喜歡喝喝花酒,捧捧名角或小賭幾局的雖然少了,但仍不乏其人。像辜鴻銘就是個老風流,別看他長年長袍馬褂,拖著一條長辮子,年紀又七老八十了,偏還改不了擁娼狎妓的習氣。
他確實是一位執著的道德理想家,成立進德會,改造社會風氣,是他自青年時代起孜孜以求的宏願。記得早在出任教育總長前夕,他就在上海與所謂的同盟會四元老吳稚暉、張靜江、李石曾,一起成立過一個無強制約束力的進德會。還議定了八條會約:一為不狎邪,二為不賭博,三為不置妾,四為不作官吏,五為不作議員,六為不吸菸,七為不飲酒,八為不食肉。並議定能做到前三條者為甲種會員,能做到前五條者為乙種會員,能做到前七條者為兩種會員,八條全部都能做到者為了種會員。他是發起人之一,理所當然地認做了丁種會員。但沒有幾天,他還是違反會約,答應了孫中山的苦苦勸說,出任南京臨時政府的教育總長。當時李石曾、章太炎等曾一度認定他官癮太重,做人有失體面。他也只好暗自叫苦,這件事一直要到袁世凱野心暴露,他和同盟會四總長集體辭職,人們才終於看清了他的為人。記得當年袁世凱見他去意已定,曾故意假惺惺地說:
“本總統代表全國四萬萬人諄切挽留!”
蔡元培也不示弱,堅毅地回答:
“元培亦對四萬萬人之代表而辭職!”
這一天的《北京大學日刊》一出版就反響空前,李石曾第一個興沖沖跑來見他,說:
“孑民兄,此事功德無量下一步,兄弟建議在我們辦的孔德學校和留法儉學會預備學校也成立進德會。說實話,我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那條從上海開往天津的海輪上。正意氣風發地和您,還有宋漁父、汪兆銘、唐紹儀等人,先發起組織‘六不會’,後來又起草《社會改良會宣言》。當時我們的心真像滿風的帆,充滿著希望呵!”
他已很多年沒有這樣激動了,兩人的眼睛都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