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塔樓頂直摔了下去。
身軀越過塔樓的窗戶,繼續往下摔落,終於跌在石頭走道上。我的每塊骨頭與超自然肌膚,全摔成小小碎片。
足足過了兩年,我 勉強可以坐船到紐奧去。我仍然跛腳,仍然一身是疤;然而我不得不離開歐洲。在歐洲,我聽不到有關卡布瑞的任何訊息;也聽不到偉大有力的馬瑞斯隻字片語;無疑的,他已經對我作出判決。
我必須回家,而家是在紐奧良。那兒四季如春,那兒花開不謝;在那兒,透過從未中斷王國之富的提供,我仍擁有上打的古老大樓;大樓裡有腐朽的白色大圓柱,有傾圮的大走廊,足以令我漫步徘徊。
在十九世紀的最後年頭,在拉發葉特公墓附近的老花園區,我住在自己所擁有的最好一幢大樓裡,高大老橡樹下,是我歇息安睡的好地方。
我點著蠟燭或油燈,閱讀任何可以尋得的書籍。就像卡布瑞當年被陷在古堡的臥室,無處遁逃一般;只不過,這裡沒有傢俱,當看完的書從地上堆滿到天花板後,我就換一個房間,如此房間一個換一個。偶爾,我鼓起餘力,找到圖書館或一家古老書店,去尋探新的出版品;但是,我出門的時間越來越少,放棄了許多定期刊物,卻儲存了蠟燭,瓶瓶罐罐,還有煤油錫罐。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二十世紀,只覺得每樣東西都越來越醜陋越黑暗,我所熟知十八世紀的古老美好,似乎只不過是某種空幻的概念而已;中產階級以沈悶乏味的理念,在經管著世界,對古老統治下偏愛的聲色之娛與奢靡之樂,全嗤之以鼻。
我的視野乃至我的思潮,漸趨模糊陰沈,我不再獵殺人類,而一個吸血鬼沒有人類的血,沒有人類的死亡,是不可能繁茂茁壯的。我僅靠鄰近出沒的花園動物為生,肥胖的貓貓狗狗乃我的糧食;當貓狗也不易取得時,哎,總還有害蟲害鳥可以呼喚引來,正像童話中的吹笛人,可以吹出肥大灰老鼠跟在身後!
有一個晚上,我強迫自己走比較長的路,穿過安靜小街,來到濱水貧民區附近的一家劇場;劇場小又破爛,名叫快樂時光,我想去看看新問世的默片。我以大外套裹住自己。以長圍巾把憔悴的臉遮住,又戴著手套,把骷髏似的手也藏起來。即使在尚未完美的影片裡,看見白天的天空在銀幕顯現,仍然使我大驚失色;不過,銀幕上那種黑色的陰沈調子,倒對暗淡無色年華的我,挺合適的。
我沒去想其他的不死幽靈,不過偶爾有吸血鬼會出現,一些小孤魂野鬼,在我巢穴附近蹣跚而行;或者有流浪漢來尋找傳奇英雄黎斯特,懇求傳授秘法及法力。這些闖入者可憎極了。
某些超自然聲音的音色,也會令我心驚膽跳,把我趕到角落躲起來。但是,不管多麼痛苦,我仍掃瞄每一位新闖入者的心靈,渴望尋獲卡布瑞的任何訊息,可是總一無所獲。
這些困擾很快就過去,害怕,抱怨,大聲咒罵過後,闖入者逃之夭夭,我又恢復寧謐了。從此,我更與世隔絕,只是靜靜躺在黑暗中。
書我也少看了,偶爾 翻一翻,選讀的大多是《黑麵具》雜誌,讀那些二十世紀虛無主義醜惡之徒的故事,灰衣騙徒啦,銀行搶匪啦,還有偵探啦等等的故事。我試著記住這些內容,但是我太衰弱又太疲倦,總是隨讀隨忘。
有一個傍晚,阿曼德來了。
一開始我以為只是恍惚間的妄想,他靜靜站在傾圮的客廳,剪成二十世紀的短頭髮,穿著貼身的黑色西裝,看起來更加年輕。
這一定只是我的幻覺。我躺在破損的法國式大窗邊的地板,藉著月光正在看孫貝特偵探的故事;這個身影走進客廳,靜靜俯視著我。這不是幻影是什麼?只不過,我再怎麼唸咒施魔法招來想像訪客,我也絕不會找阿曼德來 對。
我瞄了他一眼,頗覺自慚行穢,我這麼醜,只不過一具骷髏,擁有一雙凸起的眼睛罷了;於是,我仍回到書上,眼睛看著孫貝特的對話,嘴 也跟著輕動輕念。
當我再抬頭時,阿曼德仍然還在,可能是同一晚,也可能是第二晚吧,我弄不清楚了。
他在談著關於路易斯的事,他好像已談了有一段時間。
我這 察覺在巴黎時,他說路易斯已毀了是瞞天大謊。這些年來,路易斯一直跟阿曼德在一起,路易斯曾經來找我,路易斯曾來到我們住了很久的老房子找我;後來,還來到我現在住的地方,從窗子外面注視我。
我試著想像這一切。路易斯活著,路易斯在這裡;這麼貼近,我竟然一無所知一無所感。
我猜自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