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突不出去的,或者說別指望突出去。因為緊接著的問題是:出去又到了哪兒呢?也許我們下輩子有幸做一種比人還高明的生命體,但又怎麼想像在一個遠為高明的存在中可以沒有慾望、沒有矛盾、沒有苦樂呢?而在這一點上佛說對了(這屬於世界觀):永恆的輪迴。這下我有點懂了,輪迴絕非是指肉身的重複,而是指:只要某種主體(或主觀)存在,慾望、矛盾、苦樂之類就是無法寂滅的。(而他又希望這類寂滅,真是世上沒有不犯錯誤的人!)這下我就正像您所判斷的那樣“越走越逼近絕境”了,生生相繼,連突圍出去也是妄想。於是我相信神話是永遠要存在的,甚至迷信也是永遠要存在的。我近日寫了一篇散文,其中有這麼兩段話:“有神無神並不值得爭論,但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自然會忽略著科學,向虛暝之中寄託一份虔敬的祈盼。正如迄今人類最美好的想往也都沒有實際的驗證,但那想往並不因此消滅。”“我仍舊有時候默唸著‘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於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麼,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我想,因為智力的有限性和世界的無限性這樣一個大背景的無以逃遁,無論科學還是哲學每時每刻都處在極限和迷途之中,因而每時每刻它們都在進入神話,借一種不需實證的信念繼續往前走。這不需實證也無從實證的信念難道不是一種迷信嗎?但這是很好的迷信,必要的迷信,它不是出自科學論證的鼓舞,而是出於生存慾望的逼迫。這就是常說的信心吧。在前途似錦的路上有科學就夠了,有一個清晰而且美妙的前景在召喚誰都會興高采烈地往前走,那算得上幸運算不得信心,那倒真是憑了最初級的慾望。信心從來就是迷途上的迷信,信心從來就意味著在絕境中“蠻橫無理”地往前走,因而就得找一個非現實的圖景來專門保護著自己的精神。信佛的人常說“我佛慈悲”,大半都是在祈望一項很具體的救濟,大半都只注意了“慈”而沒有注意“悲”,其實這個“悲”字很要緊,它充分說明了佛在愛莫能助時的情緒,倘真能“有求必應”又何悲之有?人類在絕境或迷途上,愛而悲,悲而愛,互相牽著手在眼見無路的地方為了活而舍死地朝前走,這便是佛及一切神靈的誕生,這便是宗教精神的引出,也便是藝術之根吧。(所以藝術總是講美,不總是講理。所以宗教一旦失去這慈悲精神,而熱衷於一個人或一部分人的物界利益時,就有墮落成一種壞迷信的危險。)這個悲字同時說明了,修煉得已經如此高超的佛也是有慾望的,比如“普度眾生”,佛也是有苦有樂有歡有悲的。結果非常奇怪,佛之慾求竟是使眾生無慾無求,佛之苦樂竟繫於眾生是否超脫了苦樂。這一矛盾使我猜想,此佛陀非彼佛陀,他早已讓什麼人給篡改了,倘非如此我們真是要這個勞什子幹嘛?無非是我們以永世的劫難去烘托他的光環罷了。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大徹大悟”到底是什麼,或者我不相信無苦無樂的救贖之路是可能的是有益的。所以,滅欲不能使我們突圍,長壽也不能。死也許能,但突圍是專指活著的行為。那個圍是圍定了的,活著即在此圍中。
1�給楊曉敏(2)
在這樣的絕境上,我還是相信西緒福斯的歡樂之路是最好的救贖之路,他不指望有一天能夠大功告成而入極樂世界,他於絕境之上並不求救於“瑤臺仙境,歌舞昇平”,而是由天落地重返人間,同時敬重了慈與悲,他千萬年的勞頓給他釀製了一種智慧,他看到了那個永恆的無窮動即是存在的根本,於是他正如尼采所說的那樣,以自己的勞頓為一件藝術品,以勞頓的自己為一個藝術欣賞家,把這個無窮的過程全盤接受下來再把它點化成藝術,其身影如日神一般地作美的形式,其心魂如酒神一般地常常醉出軀殼,在一旁作著美的欣賞。(我並沒有對佛、禪、道之類有過什麼研究,只是就人們對它們的一般理解有著自己的看法罷了。不過我想,它們原本是什麼並不如它們實際的效用更重要,即:“源”並不如“流”重要。但如果溯本清源,也許佛的精神與西緒福斯有大同,這是我從佛像的面容上得來的猜想,況且慈與悲的雙重品質非導致美的欣賞不可。)所以宗教和藝術總是難解難分的,我一直這麼看:好的宗教必進入藝術境界,好的藝術必源於宗教精神。
但是這又怎麼樣呢?從死往回看,從宇宙毀滅之日往回看:在寫字檯上賭一輩子錢,和在寫字檯前看一輩子書有什麼不一樣呢?抽一輩子大煙最後抽死,和寫一輩子文章最後累死有什麼不一樣呢?為全套的家用電器焦慮終生,和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