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染塵埃”。我常想這會不會是魔鬼為人設下的最根本的迷局,以便在與上帝的賭博中取勝?如今再想《浮士德》才覺歌德之偉大,才想到他可能是說:這浮世之德,太可能去投在糜菲斯特麾下。
此信所言,勿與X兄說。他正一心練功,不可打擾,把病治好是當務之急,信仰之事暫可不論。那天他還說:信此就要拒彼,否則彼長此消,反為其亂。我覺得這裡面又有問題:功若為信(仰),醫為(技)術,二者就不可比,怎會彼長此消?信者,都不坐汽車嗎?只有信仰可與信仰比,只有信仰當言持一;且信仰的持一恰是相對偶像而言,唯偶像可以破壞信仰、把信仰引向歧途——比如造人(或物)為神。信仰與科學大可相容幷蓄,否則倒合了無神論者的邏輯:信仰是反科學的。如若“功”與“醫”可相互抵消,足見那功還是術,不過潛醫學而已。我真是不信,醫而藥之,就能動搖信仰,就能使人對信仰持疑?(可能是我病得太多,太相信醫藥。可是我沒覺得那對我的信心有什麼妨礙。)若那“信仰”依賴的只是術,或醫治的只是身,我又看它未必是信仰了。總之,就像要修你該修的車,同時行你要行的路,一樣——治你當治的病,信你真心的信。我看不出治病的手段為什麼會影響信仰,就像修車的方法不會決定你走什麼路。不過此時還是不要與他過多地討論信仰問題的好,要勸也只反覆證明:車與路,兩回事;賣車的若要求你必須去哪兒,那倒可疑。不過我想,任何療法,無論相容還是獨尊,都需心平氣定,單就治病而言,X兄可能已經研究透了。我實在是不敢跟他胡言亂語。你離著近,可酌情言其一二。
不寫了。再祝全家:年年好運!歲歲平安!
鐵生
2003/1/26
以上是前回寫的。再寫幾句:我又想,放開信仰不說,那功若為術,說不定也有與現代醫學相沖的可能——不同思路的療法相互干擾,倒是說得通的。不過那功的一些說道,真是左右逢源:病好了是此功有效,病重了是此功排毒,終於治壞了便說是圓滿去了。這實在強詞奪理,典型的無理性。超越理性的是神啟,刪除理性的必定是為著人說了算。
25 給嚴亭亭Ⅱ(3)
前幾天有人拿來幾張Y講道的光碟,其中兩個觀點我也想不通。第一個是老問題:世界既然是上帝創造,他為何不使人類都向良善?Y回答的大意是:上帝相信給人自由是好的,否則人皆一律,上帝覺得枯燥、無趣。Y認為,不會再有比這更刁鑽的懸問,也不可能再有比這更透闢的回答。也曾竊自有過如上的問與答,但發現,如此之答若僅用於說明宇宙的無中生有,倒不妨算得一種機智或浪漫,若以此來證明神的全能全善就不免捉襟見肘。因為明顯地至少還有一問:全能全善的上帝就是為了自己開心,便讓人間充斥邪惡與不義嗎?我想,Y的毛病出在:他把自然的神和啟示的神弄混了。在我想,單就創世而言,神的概念與“大爆炸”之類的學說無大不同,宇宙初始之因總歸神秘。但是“大爆炸”等等只不過是一種陳述,一種猜想,而上帝之在則是對生命意義的啟示,或者說,唯當意義成為懸問,上帝方才臨在,一種神聖的指引方才可能。當造物主顯現其為救世主的一面時,一向寂寞的生命方才美麗、精彩,一向無緣無故的存活方才有了投奔,一向沒有光彩、沒有愛願、沒有詩意的感知,方才可能生氣勃勃地享其天恩。
第二個觀點,Y說,他自信仰了基督,便懂得了愛,愛一切,再沒有恨,甚至連某些惡事也不痛恨了。恨的心理所以不好,依我看,主要在其既無理性,也無智慧,因而會釀製更多的錯誤與不義,但這並不意味著可以沒有價值標準。愛,不意味著沒有善惡之分。一味地使自己圓融於怡樂,這不像耶穌的足跡,倒像遁世者的逍遙。放棄價值,大約也就不會有拯救,只可能有顧自的逍遙。恨著惡事,其實是愛。什麼都不恨,等於什麼都不愛,只顧著自己的心理平靜和生理舒適。說實在的,Y的這種態度著實令我驚訝,繼覺悲哀。在自由中這種怡樂是可能做到的,但不是人人都能處在他那樣的自由中。Y若聽我這麼說,可能會對其恨與愛的概念做出種種界定,那當然好。
我一直以為“愛”和“喜歡”殊有不同,但人們最容易把這兩種感受搞混。說實在的,中國的很多事真讓我不喜歡,甚至是厭惡,但卻不能說我不愛他。喜歡多指向佔有,愛則意味著建設。喜歡是當下的,愛則期待得久遠。但是對某些惡行,不言恨,只說不喜歡和討厭就顯得太輕佻。想來,某種恨——這需要細細界定——也是期待得久遠,願那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