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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麼了,漂亮護士隨口說:“還不是為了給你們治病嗎?”我才意識到一個異常殘酷的現實:它是為了我們才被人弄成這樣的;它的一條腿拿去給我們造藥用了;我們為了治病需要它的腿,這說明我們的病比它更可怕……

所以,三條腿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都非常敬畏地看著它。漸漸地,我們就看懂了它。

每當它盯人的時候,它眼睛後面還隱藏著一雙眼睛,烏幽幽的。一隻眼裡含著懇求,另一隻眼裡含著警告;每當它吠叫時候,喉嚨下面似乎還埋著一條喉嚨,粗啞悠長而且滾燙,像擲來一根燒紅的鐵棍。它是用全部身體來傾瀉一個低吠。從它的聲音中,我們一下子就可以聽出它少了一條腿;還有,在它奔跑的時候,不像其它狗那樣充滿自信,它如同早地上的魚那樣掙扎蹦跳,它的每次跳動都屬於萬不得已、身體內充滿絕望;還有,它內心裡非常渴望親近人:這可以從它的尾巴上看出來,它有時遠遠地、微微地朝我們搖尾巴,並且到我們走過的地方去嗅我們足跡,然後再遠遠地、親切地看我們。需知它搖一下尾巴也比其它狗困難,由於失去了一條腿,它得時時將尾巴歪斜到身體的另一邊,才能保持平衡。它那麼小心翼翼地搖尾巴,我猜它知道自已很醜陋,不敢隨便做狗們應有的動作。它老是躲避其它的狗,不全是因為怕它們,主要是因為知道自己丑陋。它臥下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光禿禿的斷肢藏起來,然後再拾頭看四周。

我和蘭蘭慢慢地走向它,三條腿嘴裡垂著粉色小舌頭,一直注視我們,動也不動。待我們定到距它很近的地方,它微微搖了下尾巴,我們太高興了!它不恨我們。我們必須從它身邊經過,因為它就在路當中臥著。我們走到它跟前才停步,帶一點請求的意思看它。它慢慢起身離開,鑽到冬青樹叢中去了。我們走過去後,偶爾扭頭一看,啊,三條腿又回到原先的地方臥下了,姿態和剛才一樣。

太平間出現了,它是一幢黃色的平房,每扇窗子上都貼著米字形白紙條,後面垂掛黑布幅,不漏一絲縫兒。我們站在它前面的空曠地上不動,盯著太平間的正門。門前不是階梯而是一段斜坡,這樣才可以用擔架車把死者推進去。我們不敢再往前一步,因為門上正掛著一把大銅鎖,差不多有我們的頭顱那麼大。我們詫異極了:為什麼要上鎖呢?難道死人還會跑出來麼?後來我和蘭蘭說定;上前去的時候我走前面,退回來的時候她走在後面,無論有什麼東西追來,誰都不許跑。接著,我走上了臺階,蘭蘭跟在我後頭。我助起腳扒著窗臺,拼命朝裡看,什麼也看不見。這下,我反而放心了。

“沒人,我們走吧。”

蘭蘭默然無語,按怯地跟我走。走出不遠,她站住了,細聲說:“我、我還沒看呢……我想看看媽媽還在不在裡面。”

“什麼都看不見。”

“求求你,陪我看一眼。我把那本郵票送給體。還不行嗎?”

我又陪她回到太平間的窗跟前,抱她亡去。她猛地打了個噴嚏,驚道:“好嗆人!”

她是說裡面的藥水味兒,那味兒正從房子的所有縫隙滲出來,彷彿裡面正在燃燒。這時,她的頭撞到窗玻璃上,太平間裡面發出迴響。我抬起頭,清清楚楚地看見:窗後的黑色布幔正在緩緩擺動。

我們躍到地上,嚇得發抖,蘭蘭的臉色修白。我們互相抱著起來,誰都不敢哭。兩人緊緊抓著對方的手,慢慢地往回走。我們沒有跑,我們下意識地感覺到:只要一跑就完蛋了:一跑就會有東西追出來。我們是一步步走回來的——這是惟一值得我們終生自豪的事。

三條腿又一次給我們讓路。我們走上了那鮮花擁立的小徑,蜜蜂從耳邊飛過,花瓣不時碰到我們臉頰……現在,對於瀰漫在堆積在融化在小徑兩旁的“美”,我有了刻骨銘心的感受,就是從這小徑上,我產生了終生不滅的隱痛。接近我們病區時,我們才活轉過來。無意中——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古怪的暗示,我抬頭看了一下六號病房。我看見,窗後面站著一個男人。

我被釘在當地,受驚的蘭蘭到處看,馬上也看見他了,是一個真真切切的活人。她受驚地低叫起來,我馬上大聲說:“他是剛入院的病號。”她才沉默。我們看著窗後那人,那人也似乎在看我們。稍頃,我發現他不是看我們,而是看擺在他面前的、窗臺上的一盆海棠花。他猛地推了一下,海棠從四樓那高高的窗臺上掉下來,瓷花盆在陽光下劃出—道白光,啪的落到水泥地面上,白瓷碎片飛濺,海棠的濃汁把牆根都染紅了……後來我們知道,他確實是剛入院的人,患我們思同樣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