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她以四個月時間繡出比常人費一年工夫的精心繡作美麗一百倍的繡品,全伸長了脖子等她完成手頭的事後可以輪到自己。
也因此,不管她走到哪,背後總有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跟著,擾得她心浮氣躁,靜不下心。
皇帝老子的一絲微笑,一下點頭,使她頓時成為宮中炙手可熱的紅人。沒有人不想得到一件卿容容的繡品以增身價,彰顯身份。
就連她的避難所今時亦人滿為患:不信邪的宮女太監,嬪妃們的侍婢,及一些對得到皇寵已經不抱希望,想學點東西打發時間的美人們,每天日出來日落不歸,吵得冷宮前所未有的熱鬧。
卿容容早知道自己不是當夫子的料,好為人師的思想八百年前就見光死了。面對一大群花枝招展的求學者,姑娘她只得一句“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作為奉送。為了不被亂捧打死,她只好日日早起,顧不得貪眠。
她想睡覺。
毫無遮攔地打了個呵欠,她趴上涼亭中的石桌,決定不管多少人在看她也要睡一覺。
困死了。
近日,被這些人逼得她三更燈火五更雞地趕製嫁衣,兩隻黑眼圈掛在臉上久到她自己都當是從孃胎裡帶出來的,再不補補眠,她遲早會找副棺材自己躺進去一睡不起。
昏沉沉的意識蟄伏至深層,一心欲尋個好夢。
這皇宮,遠看花團錦簇,說不盡富貴旖旎,可身處局中,才知道刀光劍影,處處殺機。
進宮將近半年光陰,她步步小心,謹言慎行,唯恐有半點行差踏錯,便要一命嗚呼。
她於昏睡中嘆出一口氣,新月眉緊緊蹙起,不僅為睡姿的不適,更多是日積月累的疲累。困在這金雕玉砌的囚籠,又不再似制嫁衣時有個確切的出宮日期,心在惶惶中不見一絲日照,幾乎窒息。
這樣下去,不等小姐想出法兒救她出去,她先要因為患了瘋病被遣送出宮了。
模糊中她不由如此想,耳旁不知何時開始有一種嘈雜聲愈來愈響,她不甘心地閉緊秀目,不肯清醒。
“卿尊師——卿尊師——”
卿容容下意識地抿緊櫻唇,更不願睜開眼來。宮中人以“容容姑娘”呼之,套近乎的則喚她“容容”,會以這代表了繡界最為尊崇的稱號叫她的只有同道中人。而展鈞容許道寧等繡娘則已獲准離宮月餘,眼下在宮中,會這麼稱呼她的只剩下文繡院人。
嘖,每回聽見這個“大號”她便毛骨悚然,渾身不自在,何況季院主那雙眼中分明源源不絕地放出毒箭,恨不得射她個千瘡百孔。
“卿容容——”
冷淡有禮的聲音注入怒意,提尖了好幾度,來人失去耐性,顧不得失禮,叫出她的全名。
我真的很楞呢。
卿容容苦哈哈地以手支頷,撐起受到桌面十足吸引的小腦袋,撩起猶在掙扎的眼皮子,唇角扯出牽強的笑意應付道:“季院主。”
看她不順眼很久了的季紹佩氣白了臉,拍桌怒道:“卿容容你欺人太甚,別以為得到皇上的賜賞便可目中無人。”
連覺都不讓她睡,究竟是誰欺誰呢?
此次文繡院送了幾十件嫁衣均被祐熙公主駁回,而卿容容僅四個月便縫製出讓那嬌蠻公主心悅誠服的嫁衣,季紹佩顏面盡失,遷怒她也屬常理。
被她拍桌震醒了大半的卿容容心知肚明,努力伸了個懶腰,坐直了身子給足她面子的道:“院主多疑了,奴家怎敢小覷院主呢?只是一時還未醒過來罷。不知季院主有何吩咐?”
季紹佩拉過身後站著的少女,臉上擺出比她更勉強的笑容道:“小徒十分仰慕卿尊師的繡藝,我今日特地帶她來請卿尊師指教一二。”
說是“指教”,其實該是來踢館的吧?
一直覺得“尊師”更適合稱喚裝神弄鬼的巫婆神漢,卿容容暗暗撫上浮滿雞皮疙瘩的手臂,掩口打了個呵欠,懶懶地道:“院主說笑了。院主的高徒哪輪到我卿容容來教呢?只怕反誤了她呢。”
這一直被她孃親比了下去的女子大概在“文繡院”唯我獨尊慣了,比她更沉不住氣,哪受得了她這般輕忽,冷下臉來道:“卿尊師看不起小徒嗎?織羽!”
少女緩緩伸出雙手,陽光下,半透明的削蔥纖指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針孔,不忍卒睹。
卿容容別開臉,不敢看那雙寫著血淚的小手,胸中似壘滿了重塊,壓得她不得不用力呼吸。
這可悲的不幸呵,為何天下的殘忍竟也是如此的相似?
年紀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