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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在樓梯上,沒有拾起郵差送來的報紙。人們的注意力一向都是集中在臘梅花身上的,臘梅花那天不知在罵誰:嚼他的狗舌頭,身正不怕影子歪,老孃從來不偷漢子,讓他爛了那條狗舌頭!茶館的特殊客人張先生更是令人矚目,那天他興致很高,向茶客們娓娓敘述他藝人生涯中最風光的時刻。只有一個老茶客記得年盛卿那天也唱了一曲評彈,他作為一個資深票友將《林沖夜奔》唱得有板有眼,輕柔而韻味十足,只是年盛卿將唱詞改得很滑稽:一把火燒了老茶館,年盛卿是怒恨滿腔。據說年盛卿縱火之前是向臘梅花下過最後通牒的,那天凌晨時分他叫醒了臘梅花,問,張先生等會還吊不弔噪?臘梅花睡眼朦朧地回答道,吊,怎麼不弔?吵死了你拉倒。年盛卿在她床邊走了一圈說,那好,那我把茶館燒了,他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吊嗓啦。臘梅花以為那是威脅,惡聲惡氣地說,你嚇唬誰?茶館是你年家的祖傳,燒就燒,誰心疼?年盛卿說,我心疼,可我只能燒了它,燒了就安靜了。年盛卿到床底拖出一桶火油,他想起了什麼,又去拽臘梅花的毯子,馬上要著火了,你聽見我敲臉盆就該逃了,他說,我不想傷人。臘梅花仍然未加警覺。她罵著說,你去燒好了,怪物,別來攪我的好夢,燒吧,你嚇唬誰?

年盛卿又去廂房敲門,他對著房門喊,張先生快醒醒,馬上要著火了,你聽見敲臉盆就逃,我可不想傷你,我只想讓你到別處去吊嗓。張先生從床上爬起來去開門,年盛卿已經走下樓梯了。他聽見樓下雜亂地響動了一番,後來便響起了火苗吞木的脆亮的聲音,然後就是一隻銅盆噹噹地敲響了,張先生終於猛醒,他提上月琴就往樓下衝,樓梯上已是一片火海,張先生急中生智又跑到廂房開啟了臨河的窗戶,縱身一跳,張先生因此是從河裡爬上來逃生的。

香椿樹街的人們趕到茶館門前已經晚了,那些水桶和盆器對火勢都已無濟於事,隔壁肉店的人一邊捶胸頓足一邊慶幸風向朝南,火舌湧到石橋上去了,否則半條香椿樹街都要遭殃。人們看見年盛卿癱坐在地上敲擊一隻銅盆,年盛卿淚流滿面地向眾人傾訴,我不想燒茶館,不想燒著人,我就想讓他們別來吵我,憤怒的街坊鄰居朝年盛卿吐著唾沫,他們看見年盛卿的耳朵套子被火燎出兩個洞,露出了那雙可惡的|乳白色的耳朵。那是五十年前的一場大火了,我們直到現在仍然回味著那場火,因為它吞噬了一個名叫臘梅花的女人,也因為它毀了我們街上最美妙的地方,那個橋邊茶館。街上從此流行一種奇怪的俗諺:別吵了,再吵年盛卿要來放火啦!

櫻桃

對於郵遞員尹樹來說,楓林路是一個特殊的投遞區。楓林路其實是一條被樹蔭覆蓋的坡道,坡很長也很陡,從大鐘樓前騎車下坡,假如不用剎把花費兩分鐘便可以縱貫整條路區,但一般來說郵遞員騎到楓林醫院便可以原路折回了,這個路區被醫院和醫學院的高牆所佔據,門窗寥寥,郵袋裡的信和報紙幾乎都是送往楓林醫院的。

以前的郵遞員年輕毛躁,下楓林路的路坡時急如流星,有一次恰恰就把路上一個拄著柺杖的老人撞倒了。出了這樣的事,郵局方面很自然地想到要更換楓林路的投遞員,於是尹樹瘦小的慢條斯理的身影便在楓林路上出現了。尹樹確實是慢條斯理的一個人,其外型也與性格融洽,瘦小得沒有任何多餘的部分。在郵局人們視尹樹為一個怪物,尹樹能不說話就絕不說話,他的冷漠散淡的目光拒絕著同事們的任何交談的願望,同事們背地裡都稱尹樹是個怪物,他們注意到尹樹的一些古怪的習慣,每次投遞前他都要使用許多橡皮筋,他給信件分類不僅按照地址和人名,還要按照信封的顏色和尺寸,這種自找麻煩的習慣,往往使旁觀者暗自竊笑。尹樹上路前總要用兩隻木夾子夾住褲腳,他的那條綠褲子其實是極小的號碼了,根本沒必要使用木夾子。但尹樹畢竟是尹樹,誰也不會去幹涉他的自由,他有他的工作方式,與別人毫不相關,就像他洗手用的那塊淡黃|色硼酸肥皂,鎖在抽屜裡,是他單獨使用的,是他自己花錢買的。尹樹從來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裡的那個怪物不是別的,只是報紙上常常探討的孤獨或者寂寞而已。尹樹每天早晨八點三刻騎車繞過那座古老的大鐘樓,看見彩色的陽光把鐘樓描繪得輝煌四射,而大鐘的指標卻永遠停留在七點十分,尹樹略略地把身子前傾衝上楓林路的頂端,然後他就看見了坡下的楓林路,一條長滿了梧桐、紅楓和雪松的街道,安靜而潔淨,空氣中隱隱飄來一絲藥水的氣味,但那種氣味也同樣給尹樹以安靜而潔淨的感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喜歡這條特殊的投遞路線。

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