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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雖然落魄,面子卻要講的,那小張調以前也唱紅過的,人家怎麼肯到茶館來吃軟飯?臘梅花立刻柳眉斜飛,說,滿嘴噴糞,什麼吃軟飯?我又不要養他的人,我只要養他的嗓子,我就是迷他的嗓子!老茶客們竊笑著,又指了指頭頂上的樓板說,你要養他也說得通,就怕年盛卿不肯養哦。臘梅花這時鄙夷地笑了一聲,她說,我才不管他呢,他反正戴著耳朵套子。

臘梅花說到做到,六月的一天,她終於把張先生請到茶館裡來了。人們看見一輛黃包車停在茶館門口,臘梅花拎著一口皮箱歡歡喜喜地下了車,她衝進茶館對裡面的茶客們高聲嚷道,睜大你們的狗眼,看看我把誰請來了?茶客們果然睜大了眼睛,看著張先生懷抱琴套走進了茶館,張先生朝熟識的人點頭作揖,右手大拇指優雅地翹起來,指了指他的喉嚨,張先生沒說話,但別人都明白他的手勢,那意思非常明顯:我的嗓子破了,我到這裡來是因為我的嗓子破了。張先生客居茶館樓上的日子其實很短暫,他是個很隨和的人,坐在臨河的窗前喝一壺茶,一邊眺望河上風景一邊對談天說地的茶客點頭微笑,茶客們都知道他在養嗓子,不能隨便出聲,也就剋制住和他攀談的慾望。他們當然會觀察年盛卿對客人的反應,可惜年盛卿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裡讀報,灰燈芯絨耳朵套牢牢地包住了他神秘的耳朵,有人對他喊,年盛卿該把那套子摘掉了,小心捂出痱子。對於這種尖利嘈雜的聲音年盛卿極其厭惡,他用譴責的目光詰問那些高聲喧譁的人,吵什麼?吵死人了,我上樓去看。年盛卿這麼抗議著挾上報紙到樓上去了。總是臘梅花獨擋茶館門面,不管年盛卿在樓上還是樓下。臘梅花在老虎灶的小鍋裡熬一種草藥,她用一把鐵勺快樂地敲擊著鍋沿說,這帖藥專治倒嗓,再喝上幾天,張先生就可以吊嗓了,再過幾天,你們大家就豎起狗耳朵,聽張先生的小張調吧。香椿樹街總有些好事之徒,對於眼皮底下所有曖昧的男女關係急於打探,張先生客居茶館的某個深夜,有人竟然像壁虎似地爬到茶館的漏雨管上,聽樓上兩個房間的動靜,結果什麼動靜也沒有,張先生在廂房裡循規蹈矩地睡著,茶館夫婦也同房睡著,偷窺者唯一的收穫是發現茶館夫婦同房不同床,男的女的各睡各的床。

夜裡的茶館無可挑剔,有一天清晨茶館卻有了動靜,夢中的人們猛然聽見茶館方向傳來一聲悽美高亢的評彈唱腔:

一把火燒了馬料場林教頭是怒恨滿腔

人們說是張先生在吊嗓了,張先生的嗓子快好了,當時誰也沒想到茶館之災竟是由張先生的吊嗓引起的。他太吵了,我要讀報,我受不了這麼刺耳的聲音。讓他別唱了,讓他停住。年盛卿說。

你不是戴著耳朵套子嗎?臘梅花說。

耳朵套子也堵不住了,他的聲音太吵,直往我腦子裡鑽,快去,快讓他停住。年盛卿說。

不停,我要讓他唱,要不然我就悶死了,我跟著你已經悶得半死不活了,讓他唱,你不覺得那小張調很好聽嗎?臘梅花說。吵死我了,我讓他住在這兒,可我不准他這麼吵我,我的頭快炸開了,讓他停住,你不去我去。年盛卿說。你敢去,你真的要去?臘梅花一個箭步撲上去堵住了男人,她的臉突然豔若桃花,你要是敢去我就敢宰了你,臘梅花咬牙切齒地說,怪物,怪物,你是個活死人,我可是個大活人,你不要聽我要聽。我讓他住在這兒,可我要他安安靜靜的,我不要他在這兒吊嗓。年盛卿執拗地甩開女人往門外撞,他說,我讓他馬上停住,馬上停住。臘梅花追上一步,再次用身體堵住年盛卿,她的杏眼裡火光熠熠,火光停在年盛卿的耳朵套子上燃燒了一會兒,臘梅花猛地伸手撕下一隻耳朵套子,吵——死——你,臘梅花緊接著就發出了那聲刺破天空的狂叫。

年盛卿下意識地蹲下去捂住了他的耳朵,而廂房裡的張先生以及鄰近的街坊都聽見了臘梅花的那聲狂叫。張先生抱著琴出來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臘梅花卻對張先生莞爾一笑,沒出什麼事,你去吊你的嗓吧。

早晨五點鐘茶館開張,第一批茶客一進門就注意到年盛卿倉皇可憐的樣子,他的耳朵套子裂開了一個口子,面色灰白,瘦弱的身子時不時地打一個冷戰,有人上前拍他的肩問,是不是病了?年盛卿搖著頭,指著樓上說,是那聲音,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啦。人們側耳傾聽,聽見的是張先生吊嗓的最後的餘音:一把火燒了馬料場,林教頭是怒恨滿腔。茶客說,唱的是《林沖夜奔》,你原先最喜歡的呀。年盛卿仍然搖著頭,他說,不是林沖,是我年盛卿怒恨滿腔。年盛卿那天很反常,茶客們卻都忽略了他,其實他一整天都木然地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