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減宣方從獄中出來,正巧撞上。
減宣冷哼了一聲:“汲黯大人好閒情,您探視張湯乃是合情合理,只是這人又是誰?藏頭露尾!”
陳阿嬌手指放在斗篷上面,聞言,卻在那隱著的陰影之中冷笑了一聲,這減宣的嘴臉……他日,定要此人為自己今日所作所為後悔不已,乃至於痛不欲生!
她壓下滿腔的殺意,冷冷淡淡地開口了:“減宣大人好大官威。”
減宣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是誰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皇后有太子在膝下,並且當初平陽公主的慘禍便是她一手炮製,論起狠辣來,他竟然也只能自愧弗如。
皇后要進去看張湯麼……
減宣心中自有自己的打算,只是面上不露分毫,轉了口氣,客氣道:“既然是殿下要去,臣自然不敢阻攔,來人,放行!”
汲黯直覺這其中有詐,只是陳阿嬌已然無所畏懼,徑直進去了。
這是陳阿嬌第二次踏足詔獄,也是張湯第二次身陷囹圄。
她的腳步聲很輕,而他背後猶帶著帶血的鞭痕,卻還端坐在案前,雙膝上橫放著一口鮫皮連鞘的劍,他便雙手搭在膝上,也搭在那劍上,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看見了披著斗篷的人。
一抹窈窕的身影,便像是火焚長街那一日——她乘了馬車來詔獄,下令鴆殺了劉陵。
也是這一身斗篷,只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物換星移,幾度秋寒?
☆、第一百零三章 忘紅塵
“此地陰寒溼冷;殿下不該來的。”
終究還是張湯先說話了,他一動不動;依舊坐在那裡。
簡單的木簪將發豎起,不至於太過散亂;整個人的面容依舊帶著一種刻薄的森然和嚴肅。
陳阿嬌坐到他對面,汲黯在外面,她沉默;想說劉徹不殺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那喉嚨不知道被什麼噎住了,即便是朱唇微啟,也是無聲。
滿室的陰冷潮溼。
她沒有話,張湯卻有許多要說的;他胸腔之中已經是一派雪後晴空的坦蕩。
“罪臣還是稱殿下為夫人吧。”
他不習慣,從她成為皇后之後,就剋制著這種不習慣。張湯並非是會為習慣束縛乃至於困囿的人,所以他想要與自己的習慣對抗,只是他如今才發現,沒有用。
改變習慣,無法改變內心。
張湯雙膝上橫躺著的帶鞘寶劍,從陳阿嬌的這個角度,是看不見的,張湯亦不會讓他看見。
“張湯與夫人,也算是相識有近二十年,往昔無甚交往,近年有仇怨。夫人當年蒙巫蠱之禍,受陷於衛子夫,便是張湯一手炮製……”
他的眼底,妖邪褪去,只剩下那佛性的淡然,就像是這世間,繁華散去,一地冷清。
張湯說的都是往事,人死之前,會有走馬燈,走馬觀花……回想自己這一生,滴滴點點,從升斗小吏,到權傾朝野,進可觀風雲變幻,退可算雨息風停……
他陰險,他機關算盡;他矛盾,他追名逐利;他狠毒,他不擇手段……
在大多數人的眼裡,他張湯,大約也像是當日寧成一家斬首於刑臺之時,別人口中所說的“當死酷吏”。
陳阿嬌不想聽他說往事,可是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裡,本來想要告訴他,一切都好,必然不會有事,然而到了這裡,她發現自己不該來,卻又不敢走。
她來對了,也來錯了。
張湯微微彎唇,那笑弧淺淺的幾分,血腥氣湧上來,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已經走到盡頭了,也不奢求太多。
“張湯曾問夫人,當真以為張湯是那追名逐利的陰險小人嗎——可是這個答案,早就在張湯自己的心中了。”
他就是那樣的人,也無怪乎別人這樣認為。
陳阿嬌終於能夠說話了,然而出口只一句:“何苦想這麼多,你不會有事的。”
“夫人知道嗎,人總是有活膩了的時候的。”
也許更準確地說,是活累的時候。
“我算計了大半輩子,在朝為官,兩度身陷囹圄,一而再,這一個‘再’字,卻已經回不去了。之子于歸……”
他似乎是還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出口已然無言。
陳阿嬌心裡堵得厲害,只能轉移話題,“那一日,眼見得張湯大人也做些怡情養性的事情,侍弄花草,盆栽,也養養碗蓮……如此不也很好麼?修身養性——張湯你,本不該染上這麼多的殺戮的。”
“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