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雅座。段總點菜很實事求是,前餐他只點了一份,供他、曉鷗和老劉分吃。湯每人都有,但他請服務員給自己來兒童分量的。主菜他為自己要了魚排配青蘆筍,曉鷗給自己點了一份牛排,大半切給老劉,自己只留一牙兒。媽閣似乎是歡迎人造孽的,糟蹋了大筆的錢之後,人們糟蹋起其他東西更是豪爽,美食美酒美女,都盡力糟蹋。曉鷗其他客戶都是那樣,而這位段總是例外的。老劉主動請纓去餐廳裡挑選紅酒,段總向他揮手應允。曉鷗緊跟老劉進了門,小聲叮囑:〃劉司長,適可而止,別挑太貴的!〃
他早聽說一個並不遙遠的地方叫媽閣,擺著千百張賭桌;充滿三更窮,五更富,清早開門進當鋪的豪傑。可惜媽閣給另一族番邦佔去好多年,反而不讓他梅大榕這個本邦人隨便進去。就在媽閣海關外面,梅大榕找到一個賭檔。那一夜錢去得一瀉千里。
老劉答應著,掃視了一下酒架上的陳列,然後取下一瓶一九九九年的波爾多。他把酒交給一個混血侍應生。
〃段總今天輸了。要是他贏了,我就讓他請我們喝拉菲!〃老劉說。他自知很不主貴,投靠段總這類闊佬就是要消費憑他自己能力消費不起的東西,因此對別人的輕蔑他一點都不意外、不難受。他似乎專職就是替人拉場子,替人花錢,替人高興和不高興的。
侍應生倒了一點酒讓段總先品一口,段總微笑著請老劉代勞。段總在吃喝上都是好說話的人。紅酒是他這兩年才喝懂一點的,十多年前喝一瓶礦泉水都要捨不得一陣呢。段總在半杯紅酒下去之後又自我披露一句。曉鷗想,一杯酒全下去,他就該把傍晚那一肚子詛咒倒出來了:劉司長混蛋,我還以為你跟著飛機掉海里去了呢!那個時候到,衝了我的運勢,一把該贏的牌輸了!
但是一頓晚餐下來,段凱文一個字不提賭桌上的事。畢竟是有些風尚的人,有風尚的人明白一些事做得而說不得,比如性事,比如如廁,還比如賭錢。
第二杯紅酒喝到一半,段總向曉鷗側過臉。
〃曉鷗你這名字真好聽。〃
梅曉鷗寬諒地笑笑,不揭露醉漢會重複他不久前說過的話。
〃段總喜歡就好。〃她大方地說。那麼大方,似乎接下去就會說,〃你喜歡就拿走。〃
〃嗯,喜歡。〃他把名字在嘴裡品了一番,如同品一口紅酒,然後認真地承認自己真的喜歡。〃結婚了嗎?〃
這似乎突兀了一點。曉鷗感到錯愕,臉上一傻。
〃離了。〃她淡淡地笑一下,彷彿在說一雙穿壞的襪子,〃早就離了。〃
阿專來了,小聲跟曉鷗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使曉鷗神色發生的突變連段總和專心貪杯的劉司長都注意到了。曉鷗下一秒鐘就復原了常態。她磊落地對大家說,來了個朋友,她去關照一下,馬上回來。她請大家別為她突然的離席影響餐後甜點的胃口,這家餐館的甜點絕對不該錯過。
段總看著她。曉鷗遺憾地對他笑笑:沒辦法,你看我我也不能跟你說實話。
〃馬上回來哦!〃段凱文帶一點親暱的威脅對她說道。
曉鷗跟阿專開車往十月初五街行進,拐入魚鰓巷,再進一個短短的小巷,這就來到了一家小館子。館子裡發出上世紀剩菜的氣味。媽閣很多這樣的小餐館,上世紀五十年代恐怕就是這副孤陋模樣了。多少輸淨了錢的人,因為有這類小館子而不至於餓死。從窄而陡的木頭樓梯上去,就看見史奇瀾坐在小視窗。小窗那麼陳舊,把窗外夜色和窗內這個中年男人都弄舊了。
〃史總!〃阿專替曉鷗叫了他一聲。
史老闆轉過身。那份蝨子多了不咬的從容勁很足。
阿專先向前跨一步,肥頭大耳地擋在史奇瀾和曉鷗之間:〃你怎麼在這裡呢?〃這句質問又是阿專替曉鷗發出的。剛才他已經和史老闆見過,他當然已經代表他阿專自己問過史總為什麼在媽閣現身了。
曉鷗上下看一眼這個史奇瀾:上衣是中式的,高檔棉布,白底細藍條,存心模仿農家織布機織出的民間工藝感,下面一條深灰褲子,膝部被兩個膝蓋頭頂出很大的凸包。這是在哪裡抱膝而坐坐出的形狀?是想不開還是試圖想開而去抱膝而坐嗎?面壁還是面對大海?梅家阿祖梅大榕縱身太平洋之前,一定也在甲板上面對大海坐了很久。
〃曉鷗我想了想,還就只能來找你。〃史奇瀾說。他的手修長纖細,看它們拿畫筆拿雕刻刀的時候,覺得它們非常優美,此刻這雙手交握在上腹前,隨時打躬作揖。
〃你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把小小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