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屋,他就首先問我:“你看了有什麼疑問?”我提出兩個問題:一是,有的卡片,看不出與靖難有什麼關係,不知何以也收入?二是,怎麼知道哪些書裡有著關於靖難的材料?辰伯師說:這得先有一點基礎,大略知道明初的政治概況;其次要看看史部目錄的書,按圖索驥;再其次要聯絡思考,讀書得間。他舉許多例子,反覆譬喻。接著,又著重地說:“有了這些材料,還不等於有了學問。這只是第一步工夫。必須更進一步,研究這些材料,審查真偽,消除牴牾,分析取捨;然後運用匠心,構思組織,下筆屬文。”他拿出一篇他的關於靖難之役的文章給我,說:“我這篇文章用的就是這些材料。你帶去看看我是怎樣做的。文章並不滿意,但方法就是這樣了。這方法我是經過摸索才得到的,你們用不著再摸索了,還可以加以改進呢。”過了兩天我送還文章時,他又把他自己收集裝訂成冊的論文集,一冊一冊地借給我讀。我每讀一兩篇就去向他陳述並就正我的體會。他不惜舌敝唇焦地給我講寫作的用心和過程,所遇到的困難,以及修改易稿的原因……他的這一切教導,給我大開茅塞,終身受益,嘉惠不可言喻。我何幸得遇這樣的良師!現在,四十多個春秋逝去了,然而他的教誨,他的音容,仍然如在耳際目前。它在我的心版上是銘記得多麼深刻,多麼新鮮啊!
李埏 心喪,憶辰伯師(3)
這年將盡,辰伯師移居護國門內白果巷四號。因為辰伯師的母親弟妹和袁震同志都將避地到昆明來,所以租賃了這一小院房子,共大小十間,正屋三間有樓。辰伯師和親屬都住在樓下和耳房裡;樓上一直是借供朋友使用。那時,西南聯大、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北平研究院等單位先後遷昆,辰伯師的一些朋友隨而遷來。有的一時租不到房子,就到辰伯師寓所暫住。辰伯師好客,寧可自家擠一點,將樓上留給朋友住。我記得,顧頡剛先生、張蔭麟先生都先後在那裡住過。
1939年後,辰伯師忙碌起來了。親屬到齊,舉家共八口,單張羅日常生活就夠忙的。而袁震同志久患肺結核未痊癒,須臥床靜養,她的護理,全由辰伯師躬親;弟弟妹妹還正在上學;母親不唯年事高,而且不諳昆明話;因此,許多家務都得辰伯師管。加上來滇的友人日益增多,不免接待往還,還常常為朋友奔波,有時竟連飯也顧不上吃。可是,雖然如此,他仍然認真地備課授課,從不告假;著書撰文,也始終堅持不懈。《由僧缽到皇權》(又名為《明太祖》,後易名為《朱元璋傳》)就是這時開始屬稿的。此外,遇有學術活動,他總是熱情地支援,積極地參加,常提供寓所供活動使用。他的寓所因而被朋友們戲稱為“陋巷小沙龍”。他在北平時,和一些年輕的史學家建立了一個學術組織,叫做“史學研究會”。七七事變,研究會活動暫時中斷。這時,成員中的張蔭麟、羅爾綱、孫毓棠……諸先生都到了昆明。於是研究會又恢復活動《社會科學戰線》1980年第2期載夏鼐先生的《我所知道的史學家吳晗同志》一文說:史學研究會在七七事變後就“壽終正寢”了。此說不確,想系夏先生當時不在昆明,因而致誤。,舉行年會,並接納新會員。1939年的年會就在辰伯師的寓所舉行,我和繆鸞和、王崇武等四人同由辰伯師介紹入會,參加了這次年會。研究會還在昆明《中央日報》上編了一個純學術性刊物,叫做《史學》,由孫毓棠先生主編。辰伯師以“燕肅”筆名,為這個刊物撰寫了一些稿子。1938年9月,日機開始空襲昆明。第二年春節後,空襲越來越頻仍。市區多次遭轟炸,傷亡慘重。白果巷位於市區中心。袁震同志臥病,太夫人步履維艱,根本無法“跑警報”。每次空襲,辰伯師都只好陪著兩位女眷閉門靜坐,置生死於度外。雨季過後,空襲更厲害了,市民們紛紛疏散鄉下。但疏散談何容易,哪個村子可以租到房屋呢。幾經友好襄助,辰伯師終於在昆明東北郊落索坡找到一所房子。那是一座墓地祠堂,孤懸在半山上,到最近的村落也有一段路,雞犬之聲不聞。進城,只能徒步,得走二十多華里。這裡雖然風景絕佳,但生活上不方便,治安也堪虞。幸好,梁方仲、湯象龍、謝文通三先生也因無處疏散,和辰伯師一同遷往。四家人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才算勉強湊合。辰伯師在這裡住了一年多。1940年秋,因赴四川敘永西南聯大分校執教才離去。
這段時期,辰伯師的經濟狀況嚴重地惡化了。他在清華上學時是一個窮學生,全靠半工半讀完成學業。畢業後留校任教員,有了薪給,但又要供弟妹上學,仍然很拮据。到昆明的頭一年,恐怕是他解放前的半生中景況最好的時候了。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