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什麼樣的一種驕傲
“哦。”他起身上炕了。我也連忙脫了鞋子爬上床捱過去。
炕上人很多,都在亂七八糟地喝酒呀,拉手風琴呀,唱歌跳舞呀什麼的,還有三四個人在角落裡打撲克牌。整個房子吵吵鬧鬧烏煙瘴氣的。地上全是菸頭和糖紙瓜子殼。
麥西拉窩進木漆床後面的角落裡,順手從牆上取下雙絃琴,隨意撥弄了幾下,又掛了回去。
我想了想,伸手過去把琴再次取下,遞給他:“你彈吧。”
他笑著接過來:“你會不會呢?”
“不會。”
“這個不難的,我教你吧?”
“我笨得很呢,學不會的”
“沒事的,你不笨。你不是裁縫嗎?做衣服都學得會呢,呵呵”
我笑了:“還是你彈吧”
他又撥了幾下弦,把琴扶正了,熟滑平穩地撥響了第一串旋律。
——那是一支經常聽到的曲子,調子很平,起伏不大,旋律簡單而迴圈不止。但一經麥西拉撥響,裡面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濃重”的東西,聽起來醇厚踏實不知是因為雙絃琴節奏的鮮明,還是因為彈者對曲子的太過熟悉,在這一房間的嘈雜之中——炕的另一頭在起鬨、合唱、鼓掌,手風琴的琴宣告麗響亮,還有人一邊喝酒,一邊激烈地爭論麥西拉的琴聲,完整而清晰,不受一絲一毫的干擾,不浸一點一滴的煩躁。他溫和平淡地坐在房間嘈雜的漩渦正中央,安靜得如同在曠野一般。那琴聲一經拔響,就像是從不曾有過起源也不會再有結束似的,一味深深地、深深地進行著。音量不大,卻那麼堅定,又如同是忠貞
我做夢似的看著四周,除了我們兩個,所有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酒氣沖天。似乎他們離我們很遙遠——無論是嘴裡說的話,還是眼睛裡看到的東西,和我們都接不上茬。房間裡的氛圍整個都醉醺醺的。我悄悄爬過去,從他們的腿縫裡找到一隻翻倒了的空酒杯,用裙子擦了擦。又順手拎過來半瓶白酒,滿滿地斟了一杯,遞給麥西拉。
他停下來,笑著道謝,接過去抿了一小口,然後還給我,低頭接著又彈。我捧著酒杯,暈暈乎乎地聽了一會兒,似乎剛喝過酒的人是自己一樣。忍不住捧著酒杯低著頭也小口小口啜了起來。一邊聽,一邊啜,一邊暈。大半杯酒讓我喝見底了時,這才意識到再這麼坐下去實在很失態,於是又暈乎乎起身,滑下炕,從炕下那一大堆鞋子中找到自己的兩隻趿上,穿過一室的嘈雜悄悄走了推開門要踏出去時,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麥西拉仍坐在那個角落裡,用心地——又彷彿是無心地——彈撥著,根本不在意我的來去
九月的鄉村,金黃的草料垛滿家家戶戶的房頂和牛圈頂棚。金黃的草垛上面是深藍的天空。麥垛和天空的光芒照耀大地,把鄉村的樸素之處逼迫得輝煌華麗。
寂靜的夏天已經過去,在夏牧場上消夏和放牧的人們紛紛回來了。喀吾圖小鎮最熱鬧的日子開始了,婚禮連綿不斷。幾乎夜夜都有舞會,幾乎夜夜都有愛情。
與舞會相比,星空都冷清下來了!遙遠的音樂旋律從村子那端傳到這端時,經過長長一截子寒冷和悄寧,渙散得只剩下它的3/4的節拍,這節拍在夜色裡律動,心臟律動一般律動空氣顫顫的,四肢輕輕的,似乎這四肢在每一個下一秒鐘都會舞動起來,作出一個美好的亮相動作,再無限地伸展開去。
哪怕已經入夢,這節拍仍會三番五次潛入夢中,三番五次讓你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睜開眼睛。
九月鄉村的夜空,總有那麼一個角落明亮如晝,似乎有無數的燈盞聚在那一處朝上空投射,使飄過那片天空的夜雲,也絮絮地泛著白天才有的白。那一處有舞會。
而另一處也有舞會。回過頭來,鄉村的另一個角落以及那個角落上方的那片天空,也同樣明亮如晝。
這樣,明亮和節拍就成了我們記憶中鄉村舞會的全部內容了。至於具體的那些細節——歌聲呀,美麗的衣裙呀,喜悅的交談呀,還有宴席,還有舞步、角落裡投過來的熱烈的注視、牽手、一杯啤酒一飲而盡後的眩暈、滿地糖紙和瓜子殼、對下一支舞曲的猜測這些細節全都在說不出的快樂和遺憾中閃爍,無法讓人更準確地去捕捉。在以後日子裡的某些瞬間,總會異常清晰地記起,再進一步展開回想時,又全渙散了只剩那晚的明亮,只剩那晚的四分之三節拍。
每一棵樹上都牽滿了燈泡,每一張桌子上都堆滿了食物,院子角落裡篝火雄雄,上面支著的大鐵鍋沸水翻騰,濃郁的肉香把夜都燻得半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