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於是我十一月到了橫濱。”
如煙往事早已在巴金的心海中沉澱。他似乎在極力從記憶深井裡搜尋日本橫濱的點點滴滴。他記得當年是以黎德瑞的化名踏上這片陌生土地的,那位經吳朗西引薦的日本人武田,親自把他從橫濱港接到自己家裡。武田一家人的音容笑貌時至今日仍歷歷在目。巴金的頭腦中不僅有笑臉,也有揮之不去的陰暗,日本警察對他的到來始終虎視眈眈,有時在大清早闖進武田家裡審查和盤問他。日本警察那可怖的眼睛在巴金心裡打下了烙印,他常常把橫濱的警察與正在中國東北橫行的關東軍聯絡在一起。也許正由於這兩個印象在巴金心裡起了作用,所以才促使這位想學日語的中國作家在橫濱寫的第一個短篇小說《神》裡,再現了可惡的日本敗類影子。當然,巴金寫作並不完全為揭露人間陰暗面,他所有作品都是為著展示人類的光明。所以他也描寫了武田家生活和他那修建在橫濱本牧町山上的“精緻小木屋”。
“大家也許都知道,我的小說《神》中的長谷川君,就是生活裡的武田君。我把長谷川寫成‘一個公司職員,辦的是筆墨上的事’,唯一的原因是:萬一武田君看到我的小說,他也不會相信長谷川就是他自己。這說明武田君是個十分老實的人。我的朋友認識武田的時候,他還不是信佛唸經的人。這樣的發現對我是一個意外。”在另一次讀者座談會上,巴金回憶了他當年在日本的寫作情況:“我對他那種迷信很有反感,就用他的言行作為小說的題材,我一面寫一面觀察。我住在他家裡觀察他、描寫他,困難不大。只是我得留心不讓他知道我是作家,不能露出破綻,否則會引起麻煩。他不在家時,我可以放心地寫,不過也不能讓小孩覺察出來。因此我坐在寫字桌前,手邊總是放一本書,要是有人推門進屋,我馬上用書蓋在稿紙上面。但到了夜間他不休止地念經的時候,我就不怕有人進來打擾了。”
日本讀者的掌聲幾次打斷了巴金的講演。老人發現日本讀者不論男女老少,都對他的講演報以真誠的讚許,也許這與他在日本的經歷不無關係。巴金與其說是在演講,不如說是和讀者以談家常的方式交流體會。他講著在日本的短暫時光,說起寫《神·鬼·人》的時候,巴金就好象又回到了青年時代。他說:“那個時候我寫得很快,像《神》這樣的短篇在幾天裡便寫好了。我自己就在生活中,小說中的環境就在我的四周,我只是照我的見聞和這一段經歷如實寫下去。我住在武田君的書房裡,書房的陳設正如我在小說描寫的那樣,玻璃書櫥裡的書全是武田的藏書,他允許我隨意翻看,我的確也翻看了一下。這些書可以說明一件事實:他從無神論者變成了信神的人。至於他信奉的‘日蓮宗’,唸的‘法華經’,我一點也不懂,我寫的全是他自己講出來的。對我來說,這一點就夠用了。我寫的是從我眼中看出來的那個人,同時也用了他自己講的話作為補充。我不需要寫他的內心活動,生活細節倒並不缺乏,我同他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吃飯,他有客人來,我也不用避開。我還和他們一家同到附近朋友家作客。對於像他那樣的日本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我多少了解一點,在小說裡可能我對他的分析有錯誤,但我用不著編造什麼。我短時期的見聞本身就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我在小說裡說:‘在一個多星期裡看透了一個人一生的悲劇。’這是真話。在生活裡常有這樣的事,有時只需要一天、半天的見聞,就可以寫成一個故事,只要說得清楚,不違反真實,怎樣寫都反正是創作,不一定走別人的老路,不一定要什麼權威來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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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往事與《神·鬼·人》(3)
座談會上氣氛熱烈,日本讀者向他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大多是對寫作上的難題,巴金都耐心作了回答。他最後說:“我曾經說過:我是從探索人生出發走上文學道路。五十多年中我也有放棄探索的時候;停止探索,我就寫不出作品。我開始讀小說是為了消遣,但我開始寫小說絕不是為了讓讀者消遣。我不是一個文學家,我只是把寫作當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思想有種種侷限性,但是我的態度是嚴肅的。盧梭是我的啟蒙老師,我絕不願意在作品中說謊。我常常解剖自己。我的生活中充滿了矛盾,我的作品裡也是這樣。愛與憎的衝突、思想與行為的衝突、理智與感情的衝突、理想與現實的衝突……這一切織成了一個網,掩蓋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聲。我說過:讀者的期望就是對我的鞭策。”
掌聲再度如海潮般響起,大廳裡的讀者都被巴金精采的講演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