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就得把這些名字記住。“十次路線鬥爭”比這裡解釋的還要難些,因為每次鬥爭都分別是反左或反右,需要—一記清,弄得我頭大如鬥。坦白說,臨考前一天,我整天舉著雙手,對著十個手指一一默誦著,總算是記住了所有的左和右。但我光顧了記題上的左右,把真正的左右都忘了,以後總也想不起來。後來在美國開車,我老婆在旁邊說:往右拐,或者往左拐;我馬上就想到了陳獨秀或者王明,彎卻拐不過來,把車開到了馬路牙子上,把保險槓撞壞。後來改為揪耳朵,情況才有好轉,保險槓也不壞了——可恨的是,這道題還沒考。一門課就把我考成了這樣,假如門門都是這樣,肯定能把我考得連自己是誰都忘掉。現在回想起來,幸虧我沒去考文科——幸虧我還有這麼點自知之明。如果考了的話,要麼考不上,要麼被考傻掉。
《王小波全集》 第一卷京片子與民族自信心(2)
我當年的“考友”裡,有志文科的背功都相當了得。有位仁兄準備功課時是這樣的:十冬臘月,他穿著件小棉襖,籠著手在外面溜達,弓著個腰,嘴裡念念叨叨,看上去像個跳大神的老太婆。你從旁邊經過時,叫住他說:來,考你一考。他才把手從袖子裡掏出來,袖子裡還有高考複習材料,他把這東西遞給你。不管你問哪道題,他先告訴你答案在第幾頁,第幾自然段,然後就像炒豆一樣背起來,在句尾斷下來,告訴你這裡是逗號還是句號。當然,他背的一個字都不錯,連標點都不會錯。這位仁兄最後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一所著名的文科大學——對這種背功,我是真心羨慕的。至於我自己,一背東西就困,那種感覺和煤氣中毒以後差不太多。跑到外面去挨凍倒是不困,清水鼻涕卻要像開閘一樣往下流,看起來甚不雅。我覺得去啃幾道數學題倒會好過些。
說到數學,這可是我最沒把握的一門課,因為沒有學過。其實哪門功課我都沒學過,全靠自己瞎琢磨。物理化學還好琢磨,數學可是不能亂猜的。我覺得自己的數學肯定要砸,誰知最後居然還及了格。聽說那一年發生了一件怪事:京郊某中學畢業班的學生,數學有人教的,可考試成績通通是零蛋,連個得0。5分的都沒有。把卷子調出來一看,都答得滿滿的,不是白卷。學生說,這門課聽不大懂,老師讓他們死記硬背來的。不管怎麼說吧,也不該都是零分。後來發現,他們的數學老師也在考大學,數學得分也是零。別人知道了這件事都說:這班學生的背功真是了得。不是吹牛,要是我在那個班裡,數學肯定得不了零分——老師讓我背的東西,我肯定記不住。既然記不住,一分兩分總能得到。
《王小波全集》 第二卷序
年輕時讀蕭伯納的劇本《巴巴拉少校》,有場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工業巨頭安德謝夫老爺子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兒子斯泰芬,問他對做什麼有興趣。這個年輕人在科學、文藝、法律等一切方面一無所長,但他說自己有一項長處:會明辨是非。老爺子把自己的兒子暴損了一通,說這件事難倒了一切科學家、政治家、哲學家,怎麼你什麼都不會,就會一個明辨是非?我看到這段文章時只有二十來歲,登時痛下決心,說這輩子我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個一無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因為這個原故,我成了沉默的大多數的一員。我年輕時所見的人,只掌握了一些粗淺(且不說是荒謬)的原則,就以為無所不知,對世界妄加判斷,結果整個世界都深受其害。直到我年登不惑,才明白蕭翁的見解原有偏頗之處;但這是後話——無論如何,蕭翁的這些議論,對那些淺薄之輩、狂妄之輩,總是一種解毒劑。
蕭翁說明辨是非難,是因為這些是非都在倫理的領域之內。俗話說得好,此人之肉,彼人之毒;一件對此人有利的事,難免會傷害另一個人。真正的君子知道,自己的見解受所處環境左右,未必是公平的;所以他覺得明辨是非是難的。倘若某人以為自己是社會的精英,以為自己的見解一定對,雖然有狂妄之嫌,但他會覺得明辨是非很容易。明瞭蕭翁這重意思以後,我很以做明辨是非的專家為恥——但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是年輕人,覺得能潔身自好,不去害別人就可以了。現在我是中年人——一個社會里,中年人要負很重的責任:要對社會負責,要對年輕人負責,不能只顧自己。因為這個原故,我開始寫雜文。現在奉獻給讀者的這本雜文集,篇篇都在明辨是非,而且都在打我自己的嘴。
倫理問題雖難,但卻不是不能討論。羅素先生雲,真正的倫理原則把人人同等看待。考慮倫理問題時,想替每個人都想一遍是不可能的事,但你可以說,這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