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趣的書比贊成有趣的書多得多,這就是證明。人的生活應該無智無性無趣,在我們這裡彷彿已經成了人間的至理。好在哲學領域裡,已經有人在反對無聊的烏托邦,反對那些以無趣推及有趣,以愚蠢推及智慧的人,比方說,波普先生。誰要是有興趣,不妨找本波普的書來看看。作為寫小說的人,我要做的不是這樣的事情。小說家最該做的事是用作品來證明有趣是存在的,但很不幸的是,不少小說家做的恰恰是相反的事情。
有一本書叫做WordIsOut,雖然我對書裡的內容不能贊同,但是我贊成這個題目。有些話彷彿永遠講不出口,僅僅是因為別人已經把反對它的話講了出來。因此這些話就成了心底的暗流,形不成文字,也形不成話語,甚至不能形成有條理的思路——它就變成了鬱結的混沌。而已經講出的話則被人們一再重複,結構分明地架在混沌之上。我看到一個無智的世界,但是智慧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個無性的世界,但是性愛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個無趣的世界,但是有趣在混沌中存在。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講出來。
在我的小說裡已經談到了我的人生態度,我認為這應該是對人類,或者中國人人生態度研究的寶貴材料。假設大家都像我一樣坦白,我們就用不著推己及人,而可以用統計的方法求證。這就是說,寫作的意義不僅是在現在,而且在於未來。坦白不光是淺薄,而且是勇氣。這些話對於一本小說來說,只是題外之語。大家在小說裡看到的,應該是有趣本身。
作者曾計劃將《尋找無雙》、《革命時期的愛情》和《紅拂夜奔》三部長篇小說編成集子出版,取名為《懷疑三部曲》。本篇與下一篇《(懷疑三部曲)後記》是作者為該書所作。它們最初發表於1997年第5期《出版廣角》雜誌。
《王小波全集》 第二卷《懷疑三部曲》後記
《懷疑三部曲》是我在1993年以後寫成的。它們屬於嚴肅文學。我以為自己可以寫些嚴肅的東西,中國也可以有嚴肅文學。這種看法未必對,但總該試試。順便說一句,我以為嚴肅文學就是乍讀起來有點費勁的東西。假如作者在按自己的思路解釋一些事,這種文章總會讓人感到費解,讀者往往不能原諒這一點。請相信,我自己原來也不準備原諒這一點。但經過反覆思量,發現不嚴肅有些東西就寫不出來,結果才走上了這條路。我認為,嚴肅文學的作者最終會被一些讀者原諒,因為他的書最終會給讀者帶來好的感覺;但也有些讀者始終不會原諒他們,因為費力地讀完全書後,沒有一丁點好的感覺。然而,只要有前一種讀者存在,嚴肅文學就是必要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嚴肅文學是一種遊戲,它必須公平。對於作者來說,公平就是:作品可以艱澀(我覺得自己沒有這種毛病),可以荒誕古怪,激怒古板的讀者(我承認自己有這種毛病),還可以有種種使讀者難以適應的特點。對於讀者來說,公平就是在作品的毛病背後,必須隱藏了什麼,以保障有誠意的讀者最終會有所得。考慮到是讀者掏錢買書,我認為這個天平要偏向讀者一些,但是這種遊戲決不能單方面進行。尤其重要的是:作者不能太笨,讀者也不能太笨。最好雙方大致是同一水平。假如我沒搞錯的話,現在讀者覺得中國的作者偏笨了一些。對於這些讀者,我可以誠心誠意地保證說:我絕不至於太笨。假如你把本書讀完,還有餘興來讀這篇後記,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
卡爾維諾與未來的一千年
朋友寄來一本書,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備忘錄》,我正在看著。這本書是他的講演稿,還沒來得及講,稿也沒寫完,人就死了。這些講演稿分別冠以如下題目:輕逸、迅速、易見、確切和繁複。還有一篇“連貫”,沒有動筆寫;所以我整天在捉摸他到底會寫些什麼,什麼叫做“連貫”。卡爾維諾指出,在未來的一千年裡,文學會繼續繁榮,而這六項文學遺產也會被髮揚光大。我一直喜歡卡爾維諾,看了這本書,就更加喜歡他了。
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看過的人都喜歡。這是他年輕時的作品,我以為這本書是“輕逸”的典範。中年以後,他開始探索小說藝術的無限可能,這時期的作品我看過《看不見的城市》——這本書不見得人人都會喜歡。我也不能強求大家喜歡他的每一本書,但是我覺得必須喜歡他的主意:小說藝術有無限種可能性。難道這不好嗎?前不久有位朋友看了我的小說,對我說道:看來小說還能有新的寫法——這種評價使我汗顏:我還沒有探索無限,比卡爾維諾差得遠。我覺得這位朋友的想法有問題——假如他不是學文學的博士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