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可能是因為我很低能。所謂智慧,我指的是一種進行理性思維時的快樂。當然,人有賢愚之分,但一個人認為思維是快樂的,那他就可說是熱愛智慧的。我現在對這一點甚為懷疑,不是懷疑自己,而是懷疑每個人都熱愛智慧。我寫《尋找無雙》時,心裡總是在想這個問題。
第二個假設是凡人都熱愛異性,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我很喜歡女孩子,不管她漂亮不漂亮。我也很喜歡和女孩子交往——這僅僅是因為她是異性。我不認為這是罪惡的念頭。但是這一點現在看來甚為可疑。我寫《革命時期的愛情》時,這個念頭總在我心間徘徊不去。
第三個假設是凡人都喜歡有趣。這是我一生不可動搖的信條,假如這世界上沒有有趣的事我情願不活。有趣是一個開放的空間,一直伸往未知的領域,無趣是個封閉的空間,其中的一切我們全部耳熟能詳。《紅拂夜奔》談的是這一點。現在我承認有很多人是根本不喜歡有趣的。我所能希望的最好情況就是能夠證明還有少數人也喜歡有趣。
有位希臘名醫說:這個人的美酒佳餚,就是那個人的穿腸毒藥。我認為沒有智慧、性愛而且沒意思的生活不足取,但有些人卻以為這樣的生活就是一切。他們還說,假如有什麼需要熱愛,那就是這種生活裡面的規矩——在我看來,這種生活態度簡直是種怪癖。很不幸的是,有這種怪癖的人是很多的,有人甚至把這種怪癖叫做文化,甚至當作了生活本身。在他們的作品裡瀰漫著這種情緒,可以看出,他們寫作時也免不了推己及人,希望人人都有這種情緒。這種想法我實在沒法同意,所以,寫作又多了一重任務——和別人做倫理上的討論。我最討厭在小說裡做這樣的事,但在序言裡寫上幾句又當不同,而且有關智慧、性愛和有趣,我還可以談得更多一些。
羅素先生幼年時,曾沉迷於一種悲觀的心境之中。五歲的時候他想:人的一生有七十歲(這是《聖經》上說的),我這不幸的一生到此才過了十四分之一!但隨後他開始學習幾何學,體驗到智慧為何物,這種悲哀就消散到了九霄雲外。人可以獲得智慧,而且人類的智慧總在不斷地增長之中。假如把這兩點排除在外,人活著就真沒什麼意思了。至於性,弗洛伊德曾說,它是一切美的來源。當然,要想欣賞美,就不要專注於性器官,而是去欣賞人對別人的吸引力。我可以說服別人相信智慧是好的,性愛是好的,但我沒法說服一個無趣的人,讓他相信有趣是好的。有人有趣,有人無趣,這種區別是天生的。
1980年,我在大學裡讀到了喬治;奧威爾(G。Orwell)的《1984》,這是一個終身難忘的經歷。這本書和赫胥黎(A。L。Huxley)的《奇妙的新世界》、扎米亞京(Y。I。Zamyatin)的《我們》並稱反面烏托邦三部曲,但是對我來說,它已經不是烏托邦,而是歷史了。不管怎麼說,烏托邦和歷史還有一點區別。前者未曾發生,後者我們已經身歷。前者和實際相比只是形似,後者則不斷重演,萬變不離其宗。喬治•;奧威爾的噩夢在我們這裡成真,是因為有些人以為生活就該是無智無性無趣。他們推己及人,覺得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既然人同此心,就該把理想付諸實現,構造一個更加徹底的無趣世界。因此應該有《尋找無雙》,應該有《革命時期的愛情》,還應該有《紅拂夜奔》。我寫的是內心而不是外形,是神似而不是形似。
《王小波全集》 第二卷與人交流(2)
細讀過《孟子》之後,我發現裡面全是這樣一些想法。這世界上有很多書都是這樣的:內容無可挑剔,只是很沒有意思。除了顯而易見的壞處,這種書還有一種害人之處就在於:有人從這些書中受到了鼓舞,把整個生活朝更沒意思的方向推動。孟子認為所有的人都應該把奉承權威當作一生最主要的事業,並從中得到樂趣。有關這一點,可以從“樂之實”一節得到證明。這個權威在家裡是父親和兄長,在家外是君王和上級。現在當然沒有了君王,但是還有上級,還有意識形態。我絲毫不同意他的觀點。我很愛我故世的父親,但是不喜歡奉承他。我也很愛我哥哥,他的智慧高我十倍,和他談話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大樂趣。但我要是去拍他的馬屁,我們倆都會很痛苦。總而言之,我不能從奉承和順從中得到樂趣。
我總覺得不止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說呢?有句話我們常說: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很不幸的是,假如你不肯站出來說,有趣是存在的,別人就會以為你和他一樣是個無趣的人。到現在為止,這世界上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