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的方式跟國家作對的人,並非沒有困惑,並非沒有痛苦。
我的鼻樑打斷了,臉頰上皮開肉綻。左眼腫得睜不開。
麻痺緩解了疼痛卻又成了一兩分鐘來一次的要命的痙攣,弄得我沒法躺下來,只好手捧著臉頰在房間裡拖著腳步走,像一條狗似的哀號著。兩次痙攣的間歇中,我做著深呼吸,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丟臉地哭出聲兒。我好像聽到廣場上暴民們潮起潮落的喧囂,但沒法肯定那喧囂的聲浪是不是在撞擊我的耳膜。
他們照常給我送來了晚飯,但我吃不下。我簡直一刻都不能安寧,我必須不停地來回走動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尖叫不撕自己的衣服和抓撓自己的皮肉(這是人在忍耐力達到極限時做出來的事)。我流下了眼淚,皮肉綻裂之處就像被撕扯被噬咬般地痛。我一遍遍地哼著關於騎手和刺柏的老歌,竭力回憶著某些甚至一點意義也沒有的詞句。一、二、三、四……我數數。我告訴自己如果堅持到晚上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
捱到第二天清早,我被折磨得頭暈目眩腳步趔趄,終於忍不住像孩子似的抽泣起來,我坐在牆邊哭泣著,眼淚直淌下來。被一陣陣有規律的痛楚牽動著,我哭了又哭。在這種狀態下,突如其來的睡眠猝然擊中了我,竟歪倒在牆角迷糊過去了,醒來時我驚訝地發現自己身處一方慘淡的日光中。雖說還有一陣陣抽搐的痛感,但總算能受得住了,說真的,已經不是那麼強烈了。也許很快我就會習慣這種陣痛。
我靜靜地靠牆躺著,把疼痛的手掌拳在腋下,又沉入了睡眠,融入一片迷亂朦朧的影像中,我走進這裡一門心思地要尋找什麼,撥開眼前亂葉飄飛浮雲翻動的景象,原來那是一個姑娘。她背朝我跪著,面對一座她用雪或是用沙築起的城堡。她身著深藍色長袍。我走過去,看見她正在城堡裡掏弄著什麼。
她意識到我過來便轉過身。我弄錯了,原來那不是城堡而是她用泥土搭起的一個灶頭。青煙從爐灶後邊嫋嫋升起。她伸手給我一樣什麼東西,一塊說不上什麼形狀的玩意兒,看上去朦朦朧朧的,我晃晃腦袋,還是沒看清。
她戴著一頂繡著金線的圓帽。頭髮編成辮子沉甸甸地拖在肩上:辮子裡織入了金線。“你為什麼穿上最好的衣服?”我其實是想說:“我從來沒有見你這麼漂亮。”她朝我微笑:多美的牙齒,多麼清澈明亮的黑眼睛!現在我看清楚了,她給我的東西是一塊麵包,還熱乎著,帶著焦脆的香氣。一陣感激的熱浪湧過我全身。“像你這樣一個孩子在沙漠裡怎麼學會把麵包烤得這麼好?”
我想說這句話。我張開手臂抱住她,臉頰流下的眼淚滴在傷口上,很痛。我倏然從夢中驚醒,再也無法走進夢中嚐到那塊惹我直流口水的麵包。
第四章第四章(9)
喬爾上校坐在我辦公室的桌子後面。桌面上沒有卷宗和檔案,房間裡清寂落寞,惟有那瓶鮮花點綴其間。
那個年輕英俊的警官(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把一隻柏木箱子拎到桌上後,回到上校後面。
上校拿出幾張紙低頭看一眼說:“在你寓所裡發現的物品中有這隻木箱。我想要你來看一下,因為裡面的東西有點不同尋常,有將近三百片白色的楊木簡,每片八英寸乘兩英寸,許多木簡上密密匝匝地纏著線。木質都疏鬆發脆,但纏著的線有些還是新的,有些卻差不多都要風化了。解開纏繞的線頭原來那是兩爿合在一起的,上面刻著些稀奇古怪的字元。我想你會同意我以下的說法——”
我瞪著他的黑色眼鏡,他繼續說道:“一個合理的推論是這些木簡都是傳遞資訊的工具,天曉得你從什麼時候起拿這玩意兒和某個組織之間互遞情報。現在你還有機會解釋一下這些字元是什麼意思,那是個什麼組織。”
他從箱子裡取出一片木簡,輕輕敲一下光滑的桌面把它推向我。
端視著那些年代久遠的陌生人刻下的字元,我甚至想不出該從左往右念還是從右往左念。我曾在長夜裡對著這些藏品冥思苦想,算起來我藏有四百多種不同字元的文字,也許是四百五十種。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它們代表的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每一個字元代表一個事物,一個圈代表太陽,一個三角形代表女人,一個波紋代表湖;還是圈只是“圈”的意思,三角形就是“三角形”,波紋就是“波紋”?要不每個字元代表的是不同發聲部位,如唇齒、喉部、胸腔之類,它們協調起來就能發出不同的聲音,這就是難以想像的業已消亡的蠻族語言?也許我那四百個字元別無他意,只是二十到三十個基本字母的花飾寫法,而以我之愚笨居然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