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花兒,有的結著果兒,有的還正育蕾,幾隻粉蝶輕飄飄從一朵花兒上落到另一朵上,粉白的翅膀微微扇動,在霞光下彷彿鍍上了一層金紅的邊。
小孩抬頭掃了一圈,卻發現院中大多草木竟都是他不認得的,不僅不認得,連見也是未見過的。那些開著花兒的都很眼生,看著不像尋常人家種著觀賞的品種,有些看上去甚至像野草,也沒怎麼修剪,葳葳蕤蕤,張牙舞爪地長了滿院。
滿院草木中,除了幾樣眼熟卻叫不出名字的蔬果,他只認出牆角處一叢蘭草,瓜架上一架葫蘆,以及水井邊一大叢……牡丹?
延熙七年,先帝於東都闢西苑,詔天下境內鳥獸草木,驛至京師,易州進牡丹二十箱,有赭木、鞓紅、一拂黃、顫風嬌等凡一十八種。牡丹色澤明麗,花朵碩大,有富貴堂皇之象,帝甚愛之,又因一眾御苑文人鳳藻華章以贊之,譽為國色,遂成京洛權貴競相追捧的新寵。及至如今,舉凡氣候相合之處,富貴人家庭院中無不以廣植牡丹為榮,其中又尤以東都洛城為甚。
牡丹原是山野之物,籍籍無名與荊棘無異,鄉民將其砍做薪柴。但自為世人所追捧後,卻陡然價比黃金。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富貴人家千金求一苗亦不可得,一芽便值數千錢。其中名品,諸如姚黃者,一個接頭便要五千錢。
眼前這個連圍牆也沒有,只有三件簡陋茅草房的農家小院,裡面竟種著一片牡丹,也不見如何珍視,就如尋常草木般隨意種在水井邊,一旁還種著不知什麼品種的菜蔬。
牡丹亦有貴賤之分,名品自然價值千金,瓣少而色薄者卻無人問津,至於那些採自山野,又無殊色的,更是不值一錢,唯有剝丹皮入藥,才有微利可圖。
此時牡丹花期已過,眼前只有青枝綠葉,他不諳園藝,自然不能憑枝葉就認出是何品種。但他曾聽聞,天下盛產牡丹之處,蓋有青州、陳州、洛城、天彭、曹州等地,卻從不曾聽說襄城周遭也產牡丹,是以,眼前這叢應不是從山野中掘得。
小孩又仔細看了看那“牡丹”的枝葉,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一時神思恍惚起來。
另一邊,郎中瞄一眼,沒在院子裡見著自家姑娘的身影,便扯著嗓子叫了起來,“襄荷?襄荷?爹回來啦!”
晚風吹過,一院花花草草顫動起來,枝葉簌簌搖動,發出重重疊疊細細碎碎的“嚓嚓”聲。
“汪!”一隻黑底白花,胖乎乎軟噠噠的小奶狗忽然從梅豆架下鑽出來,搖搖晃晃地跑到兩人面前,呲著嘴衝兩人威脅似的叫了一聲。可惜,個頭太小,氣勢不足。
郎中不僅沒怕,還笑嘻嘻地彎下身摸了小奶狗狗頭一把,“喲,啥時候抱的狗崽子?”摸了一把覺得手感甚好,郎中心裡癢癢,拇指食指一曲,對著小奶狗腦門彈了個響亮的腦瓜嘣兒——
“嗷!”小奶狗怒了!跳起來,咬他!
“啊!”郎中殺豬般慘叫。
“饅頭,回來。”梅豆架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明明聽起來軟軟糯糯,卻像剛從冰碴子裡淬過,讓人聽了不自禁想打哆嗦。“蘭麻子,閉嘴,饅頭還沒長牙。”
郎中一點沒被那聲音裡的冷意嚇住,反而眉開眼笑,也不裝佯兒了,甩開沒長牙的小奶狗,顛顛兒地跑向聲音的來處,一邊兒跑一邊嘟嘟囔囔:“真是的,又叫名字,真是不孝女,哪有女兒直接叫爹名字的呀……好聽也就罷了,那麼難聽居然還叫……“只是嘴上雖抱怨著,眼底眉梢卻無不漾著喜悅。
郎中麻溜兒地鑽到梅豆架後面去了,小孩慢了一步,等反應過來已經看不到郎中的身影,只從梅豆藤蔓綠葉之間的空隙中,隱隱約約看到蘭郎中和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背影,俱都蹲在地上,似乎在侍弄什麼。小孩猶豫了一下,終究沒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等著。
梅豆架後,郎中喋喋不休地聒噪著。
此次外出行醫足足有三個月,春初離家,春末才回,是父女兩人分開最久的一次,蘭郎中一路上遇見許多,早積攢了一肚子的話,此刻全竹筒倒豆子似地倒給自家女兒。
經過哪個村,路過哪個縣,遇到什麼病人,見過什麼景物,俱都鉅細無遺地彙報。只是,說到最後,高高的嗓門卻低了下來,小孩隱約聽到幾句,“……南邊遭災了,連著幾個州縣的百姓都成了流民,到處都是餓死的人……”後面聲音更低,已經完全聽不到。
小孩整個身子僵在那裡,像寒冬裡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樹,寒風吹著樹幹,它卻只能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日頭漸漸落下來,暮色愈來愈濃重,小孩的影子被拉地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