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香噴噴的零食瓜果,便將飯鍋以剷板颳得嘎嘎作響,一方溼巾,兩手絞力,印吻著醬菜蘿蔔的飯糰便誕生了!懷抱我念舊的食物,我一人,靜靜地劃步向小徑通往的山中。
山是不開口說話的情人,但他絕不可欺。
愛山的樹,愛山的草,愛山的花和石塊都緊緊地攀附在山強壯的脖頸,雄偉的胸膛上。雲來,風來,朝著她們呢噥些暖昧的話語,她們便羞了,掩口垂頭地直向情人山偎去。山卻是個豪情的男子,愛了便是愛了!手擁擾著樹們、草們、花們、石塊們、屹然挺立著,全然不受雲兒風兒挪揄的譏諷所動。
我的軟鞋向每一顆臥眠小徑上的石子招呼,我的眼飽飽地觀賞著徑邊的芒草、羊齒和叢竹。有時山邊含蓄地流出一汪水來,它的名字是泉,清冽冽的,以柔動的滋潤營養著泉旁的綠苔、小樹。又有鳥,一鼓力一鼓力地朝天振著翅,拼命地想向更高的雲天裡去。我的心也如受泉營養的綠苔,向雲天振翅的飛鳥,恬然,又逍遙。
薄色的陽光愈是累了,愈是急急地想偷藏在暗色的雲朵裡小歇一會,終於微蒙朧著眼困去。天連地的臉色齊齊黯淡了下來,飄雨了。
雨絲雨點小姐妹倆頑皮地互相捉弄著,走一程跑一陣,惹得我也舉起快步走一程或跑一陣。走著走著,想到一則笑話,〃前面不也下著雨麼?〃我便步步攬看雨中的山景,再也不肯〃趕路〃了!
雨霏霏,飄降在山的身體上,山和他的情人們都豔了!水碧碧的顏色透著春意,讓人想重重地親吻!親吻一下,親吻兩下,親吻三下……
空寂的山中,我卻不是唯一的過客,前邊竟來了大隊人馬!挑挑兒的,肩扛東西的,手提臂挽箱籠包裹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竟還有一個著紅裳紅裙的年輕女子夾雜其中呢!花傘、黑傘、青布傘,傘前有傘傘後有傘,不約而同。這些傘陣都成了收縮的小菌,他們與我一同避向一間廢棄工廠去了。
工廠只餘下了巨型的棚,壁牆盡失,冷風卻受了地形的影響不再放肆地人浸。一個阿姨拎著淌水的傘只向我露出鄉人的憨笑來,以問句:〃怎麼沒帶傘呢?〃作為招呼詞。
我也微笑著。看出他們的新裳新鞋,看到他們每一人都努力又專注地尋些破紙爛布擦拭著他們已沾水帶泥的鞋,簇新的手帕則小心地點拭著他們的臉。有一個粗嘎的喉嗓說:
〃你一定愛啃雞腳爪,才會落水天出嫁。〃
是新娘行列哩!
我笑向以傳統鄉村人姿勢蹲踞的阿媽恭喜著,她得意地以手絹兒吸吮春仔花上的雨水。
〃送女兒去城裡化妝啦!晚上就吃喜酒。〃
隨行的想是鄰人吧?親屬吧?雖是雨地裡,卻仍樂孜孜的在春景裡平添了一絲喜意。
口香送給了穿西裝打紅領結,土氣盎然的小朋友,揮別那一再招請我晚上去呷一杯的阿媽,我復又走在稍小的雨中,邊走邊吃我在袋中已壓成扁講的飯糰。邊走邊吃,真是益添香滋的吃食法。自小就渴望邊走邊吃飯的日子。人家可以捧著碗,這屋走到那屋吃;人家可以端著飯盒,三年丙班吃到三年丁班。我不行,因為媽媽不準,因為班長不可以和壞學生一樣。其實,我多麼羨慕!如今,我邊走邊吃我的飯糰,和著天水,吃得滋香滋香!
雨洗我發,雨搖我裳。雨衣布的夾克不畏水,但牛仔褲的褲管卻隨著球鞋盡溼了!幼年時母親即曾持鞭痛笞過,竹鞭重重地落在肥小的屁股上,理由是看著鞋故意去踩踏窪水!而今,反正鞋襪已溼,我快意地遊走在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水窪中,踢一腳水,濺四處水,讓泥褐色的窪水化為墨珠,貪婪地吻附在翠葉青草之上。踏水是多麼快樂的事!一步一擠,鞋尖處就唱起一顆穎水泡泡來!波波的,是一首又短又小的輕歌。
我欲乘風歸去,也想行至路旁處,但我袋中有鑰匙,有公車票,有電話號碼本,有筆,有紙,甚至還有一冊小書。奔跑時鏗啷作響的輔幣,雨水漫臉時拭擦的小巾,都在提醒我:我,我只是一個春山的過客,我只是一個告假的城市人,我必須向文明屈身,也得為五斗米捧心。我仍然要到我日常生活中的城市去,雖然我願迴歸山中,卻不能不去城裡。我是那紅衫的新娘,我由山中嫁給了城。
明日我將衣履鮮潔,昂首挺胸走在灰方的道路,望都市人浮暗塵的面,入沉色的樓宇,聽馬達,聞電話聲,領教老闆不分平仄的語音!但我不逃避,因為,今日,我曾入山中,能噬山中春色,那是我工作的燃料,那是我生活的填物。依據它,我將平平靜靜甘心情願地迎接我城市的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