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來的時候不太一樣。我佇立原地,等待眼睛習慣黑暗。
過了一會兒,屋內的模樣朦朧地浮現眼前。我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一言以蔽之,這裡的樣子完全變了。屋內空無一物。餐桌、我坐過的椅子、瓦楞紙箱全不見了。
我看了隔壁的房間嚇了一跳。那裡一片空蕩蕩,只有一個黑色的人影在房間的正中央。那個人影一定是父親。他背對著我,盤坐在地上。
我頓時明白了。志摩子逃走了。她一定是從父親的憔悴模樣,猜測到這個男人已經身無分文了。沒錢也就罷了,說不定會還賴到自己身邊來,那可就麻煩了。她一定是這樣想,所以在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消失了。當然,連同從父親身上騙來的東西也一併帶走了。
一把菜刀掉在我的腳邊。大概是父親帶來的吧。父親說不定是想殺死志摩子,然後自殺。我撿起那把菜刀,再度看著父親的背影。
那是一個何其悲慘的背影,那是一個何其愚蠢的人啊!
我心底湧現的不是憎恨,反倒更接近於厭惡。厭惡自己因為是這種蠢人的兒子,所以要受到這樣的煎熬。那個背影令人如此不快。
我的手握著菜刀,向父親走近一步。
“你想捅我吧?”父親突然說。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古老的井底發出來的。
我渾身僵硬。
“想捅就捅吧。”父親說,然後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向我。他端坐原地,低下頭來。“抱歉,有我這種不成材的父親。”
看到他那個姿勢的瞬間,我感到極度厭惡。我高舉菜刀至肩膀位置,之後只要用力揮刀砍人就是了。
這個時候,父親抬起頭來。“還是,我們一起死吧?”
我看見父親的臉上佈滿淚水,但他卻在笑。一抹失魂落魄的笑。
我感到一股寒風吹過心中,同時帶走了某些東西。一種稱之為一時衝動的東西。我失去了揮下菜刀的勇氣。
“怎麼了?”父親問。
我無力回答。我放下右手,菜刀從手中滑落。
我隨即掉頭往玄關走去。連穿上鞋走出大門,也沒回頭。
十三
那天晚上父親沒回家,不過我一點也不意外。不但不意外,甚至隱約感覺到,我將永遠不會再見到他。
我的預感是對的。到了隔天,甚至後天,父親都沒有再回到公寓來。
又過了幾天,家裡來了幾個父親那邊的親戚。其中一個是松戶的姑姑。他們的嘴裡接連說著:“真麻煩呀、傷腦筋呀。”沒有任何一個人正眼看我一眼。他們只問了我一次:“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去了哪裡?”我回答:“我不知道。”
那一天,之前的那三個地獄使者也來了。他們和親戚間沒有特別發生爭吵,只是低調地辦了一些事務性的手續。三個使者面無表情,親戚們垮著一張臉聽他們說明事情原委。
幾天後,住在三鷹的親戚來接我。我只帶著必要的行李離開了公寓。那位親戚在經營造園事業,家裡有一間沒人使用的空房間。
我從那位親戚家通學,但生活並沒有因此獲得安穩的保障。我在他家待了三個月左右,接著寄宿在別的親戚家,過了兩、三個月之後,又被踢到另一個親戚家。
就這樣,當我升上高工三年級,才搬到父親說已經打過招呼的松戶姑姑家。她家的女兒已經出嫁,因此允許我住進她原本使用的房間,但是嚴格禁止動她房間裡的物品,只可以使用書桌和書櫃。緊閉的壁櫥在縫隙貼了幾張紙,而且還捺上封印。至於衣櫃則是上了鎖。
房間裡擺了一臺小型音響,使用的時候必須經過他家人的同意,不過我還是經常擅自使用。我會帶上耳機,收聽FM播放的流行歌曲和外國音樂。聽音樂的時候,是我在那段顛沛流離的生活當中唯一心情平靜的片刻時光。其實,我比較想聽唱片,但是唱片應該都放在壁櫥裡吧。
書櫃上排列著小說、上學時用的參考書和少女漫畫。其中,還摻雜著幾本女性雜誌,雜誌的內容讓從沒看過這種書刊的我大吃一驚,裡面有許多關於性愛的大膽表現。我這才知道,原來女性對性愛也有興趣。好一段時間,閱讀那些雜誌成了我私密的樂趣。
我每天疲於應付他們家的人。不過,事後回想起來,其實那家人都是好人。他們和我沒什麼血緣關係,卻供我吃住,還讓我去上學。雖然他們常常讓我覺得自己很礙事,但他們卻不曾把厭惡的心情寫在臉上,或用難聽的話挖苦我。我後來想想,其實在壁櫥上封條或衣櫃上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