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是一顆光彩奪目的恆星,金超知道,他必須避開他的照射。他相信總有陸明的光不能到達的地方,他可以在這樣的地方發出自己的光亮。
他本本分分做人,本本分分做事,他在課業上作出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因為地位卑微在心理上造成的隱痛———在全班四十六個同學當中,金超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和陸明、紀小佩不相上下。這個沉默寡言、刻苦用功的小夥子深得各科老師的喜愛,正派的同學也因為這個人從不張揚的才華在內心欽佩著他,沒有人對他抱著敵意,當然,也沒有人成為他的追隨者。
他從不攙和大學生顯示口才與聰明的聚談和辯論,他知道他永遠不會成為那種場合的主角,這和才能無關。
他需要朋友,需要友誼,他曾經細緻地觀察,試圖找到能夠交往的人,但是他沒有找到這樣的人。他痛苦地看到和他一樣同樣來自農村的幾個男生,竭力要抹去身上農民兒子的色彩,追隨在“上層社會”後面,從那裡攫取可憐的虛榮。他們甚至很快就學會了對地位卑微的人表示蔑視。他們的蔑視比陸明的蔑視更加粗暴和沒有教養。
他對人深深地失望了,他看著簇擁在陸明身邊向學校外面的“九重天酒家”走去的同學,肉體上感覺到一種痛楚,就像有人在抽打他的靈魂。他沒想到人會如此不加遮掩地趨炎附勢。
他對人再沒有什麼要求了,向所有人封閉了自己的心靈。他把抓在手裡的書本作為生活教科書,在那裡尋找對人生和社會的解釋,尋找慰藉和溫暖。他從來不參加週末晚餐會,這是那些想從揮霍中品嚐滿足感的同學的節日,不是他的節日,他不可能和眾人一道饕餮二三百元無動於衷,無論錢是誰的。
父親託人寫信說,今年洋芋的價錢很好,你在吃上想開一些,別太苦了自己……他能嗎?他知道那洋芋是怎樣種下去長出來最後變賣成錢的。上大學以前,他也曾經天不明就起身,把用草灰包裹了的洋芋種子擔到山上,種到地裡,也曾經被烈日灸烤得像是肯亞人;他也曾經拉著架子車爬五十里山路,冒著風雪在縣城城門底下的集市上嘶啞著嗓子叫賣洋芋和蘿蔔;他也曾經躲在城門洞裡啃上一個凍得石頭一樣硬的幹饃;他也曾經溜到縣委大院門前的餐館裡討要一碗麵湯,也曾經被人叱罵,被人潑一身剩飯菜湯。
在圖書館後面一個沒人的地方,抓住父親的信件,他把頭深埋在兩腿中間,像牛一樣哭了。左近就是那些富有的同學在說笑,輕浮的男同學在向女同學諂媚……他用雙手緊緊地捂住嘴,讓哭聲咽回到肚裡。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噗嚕嚕落下來,滾在地面上,匯成一小片溼痕。
世界是人家的,金超你要記住,世界是人家的。他不止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十年以後,在一次由他做東的同學聚會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務副主任金超優雅地喝了一口高腳酒杯裡的法國干邑葡萄酒,嘲笑說:“陸明……是……是個毬,他要是沒有那個當官的老子,他……就是個毬!”
已經成為他妻子的紀小佩和幾個研究生同學到甘肅考察去了,沒有在場,金超說話沒有了顧忌。
當時沒有人知道陸明在哪裡,在做什麼,金超只聽說他在搞什麼公司。金超以為陸明不過是千千萬萬下海做生意的人中的一個,而在這些人中,真正的成功者鳳毛麟角,他暫時還不知道陸明是不是真正的成功者。
他後來才從苗麗那裡知道他嘲笑過的這個“毬”已經成了赫赫有名的坂神國際貿易總公司總裁,手下有幾千萬元的資產。
在那次同學聚會上,他嘲笑的並不是陸明本人,他試圖向同學證明,在這個充滿挑戰與機遇的世界上,權力並不是一切成功者的基礎。他,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的兒子,怎樣在完全沒有外力幫助的情況下取得了成功———他第一次詳細說到他的家鄉,說到金家凹村村長金秋明的耀武揚威,說到他那瑟縮在權力皮鞭下的家庭,說到就連住在金家凹村頭破窯裡那個從四川流浪來的老光棍劉柺子都敢朝父親吐唾沫……越是這樣說越能夠說明金超成功的價值。他嘲笑的是那些依仗權勢的成功者,嘲笑的是有權有勢也不能成功的人。
實際上,金超的成功並不是在完全沒有外力幫助的情況下實現的,金超誇大其詞了。他能夠否認紀小佩在他生活道路上起的決定性作用嗎?
一直關注陸明的紀小佩決定幫一幫金超。
風起於青萍之末,就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善良念頭,決定了兩個人的命運,然而這是後話了。
女性的目光是纖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