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車頭拉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鳴叫,緊接著是一聲“哐螂”巨響,火車啟動了。在沉重的車輪與鐵軌的輾壓聲中,這輛拖著四節車廂的蒸汽火車,緩緩離開前門車站,向西南方向駛去。袁世凱望著漸漸消失的正陽門,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失落感。
嚴修見袁世凱的面孔陰晦沮喪,知他心裡難受,安慰道:“慰庭兄,想開點,伊尹蒙誣,周公負謗,重臣受一時之委屈,不久終將大白天下的例子,自古來數不勝數。好生回籍休養一年半載,朝廷聖明,澄清小人構陷後,必當重新起用。”
袁世凱說:“我能想得開。當年先叔祖在前線帶兵與長毛作戰,流言惡語幾乎每日不斷,朝廷也存有疑心,但先叔祖還是挺過來了。先嗣父為官期間,也常有不順心之事。看來我袁家的人,上天給予的磨難要比別人更多些。袁某我自己招來的禍自己承擔,原無所恤,只是範孫兄你為此受連累,我心中不安。滿朝文武,過去自稱是我朋友的不知有多少,遇到出事了,都噤若寒蟬,惟有你仗義執言,抗疏上奏。範孫兄,你不愧為今天的古君子!”
“別說這些了。糾偏扶正,本是臣子侍君的應盡責任,何況慰庭兄在直隸期間對我的一片誠意,今日上疏,也是義不容辭的。”嚴修摘下眼鏡,用手擦了擦深陷的雙眼。
“嚴大人,您的奏拆發下來了嗎?”楊度問。他對這位滿身書卷氣的學部侍郎充滿敬意。
“淹了。”嚴修嘆口氣說,“我又擬好了一道摺子,請乞骸骨歸裡。今日送慰庭兄回籍,過幾天我也要回老家去了。”
“這都是我牽累的。”袁世凱的眼圈有點紅了。他從衣袖袋子裡掏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來,說:“範孫兄,這是一張八千兩銀票,請你收下。”
嚴修連連擺手:“你這是做什麼?”
說罷,臉上現出很生氣的神色:“我剛才的話,是向你叫苦來的嗎?”
袁世凱忙說:“範孫兄,你莫生氣。我知道你長期來做學官,沒有額外的進益,加之廉潔自守,日子本來就過得清貧。倘若回籍,一大家子人如何過?我雖然也罷了官,但銀錢上比你好些。你不要推辭,收下吧!”
嚴修斂容道:“慰庭兄,我上疏請朝廷收回成命,乞骸骨請歸故里,均為道義所激,不存利害之心。你今日拿八千兩銀子來,硬逼我收下,豈不壞了我的清名!”
袁世凱聽了這話,只得將銀票依然放進袖袋,說:“好,範孫兄,我敬重你的志向,但我還是要勸你一句,不必太固執,哪一天生計有困難了,修一封書到洹上村來吧!”
楊度過去只聽說過嚴修的大名,沒有見過面。今日見他這樣,方知是一位捐介可敬的長者。“嚴大人,像您這樣一位忠貞體國的賢臣,若真的也被罷官回籍的話,那朝廷算糊塗到家了。”
嚴修凝視楊度片刻,緩緩地說:“皙子老弟,眼下朝廷的氣候,真是陰晴難測呀!”
一句沉重的話說一得大家都緘默起來。過一會,袁世凱對嚴、楊說:“克定的農工商部右承一職尚未撤掉,他還得常住北京,請二位今後多多照應。”
嚴修點頭。
楊度問:“克文、克良他們呢?”
袁世凱說:“暫時還住北京一段時期,明年秋天後再隨他們的母親一道去洹上村。”
略停片刻,袁世凱突然問:“皙子,湘綺先生有信來嗎?身體如何?”
“上個月湘綺師來過一封信,說他依然天天抄書著述,身體也如常。”
“皙子先生,聽說令妹詩詞做得很好,是個頗有名氣的女才子。”嚴修問。
“嚴大人聽誰說的?舍妹不過是喜歡吟幾句詩罷了,離女才子還差得遠哩!”楊度笑著說。
“皙子。”袁世凱接過話題,“說起令妹,我倒想起一件事,請你去封信問問她。”
“什麼事?”
“令妹有曹大姑、班捷好之才,我早已聞名。”袁世凱說,“我家裡女孩子多,想請一個女先生來教她們讀書識字,令妹是個很合適的先生。不知她肯不肯做這個事,願不願意到洹上村那個冷清地方去。”
楊度說:“這好辦,我去封信問問她。她跟丈夫不很融洽,說不定她會接受的。她一向不慕熱鬧,冷清不冷清她不在乎。”
袁世凱說:“那好,只要她願意屈就,館金我出雙倍。”
“叔姬淡於名利。只要相處得好,館金多少她不會計較。”
正說著說著,火車速度放慢了,窗外出現了古老的蘆溝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