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它的意象通常不用語言來表現,它用畫面來表現。那用書面語言寫出來的電影劇本是個空架子。寫散文寫小說的人看電影,多半要把電影當作人生的原材來看,把那些用畫面呈現的意象在自己腦子裡“翻譯”成語言。
有人給戲劇下定義,說戲劇是“演員當著觀眾在舞臺上表演一段精彩的人生”。我很喜歡這個定義,它經得起逐字(詞)分析。讓我們從最後一個詞看起:“人生”,戲劇的內容,所用的材料來自人生。戲劇所表演的是人怎樣活著,人為什麼活著,人活下去變得怎樣了。它演出人的快樂,人的悲哀,人的挫折,人的奮鬥。戲劇取材人生和小說近似,但是比小說更嚴格入世。戲劇既然表演人生,則人生大約也像是戲劇。“世事如戲”原是中國的一句老話。從前,中國的戲臺兩旁照例掛一副長聯,大意說堯舜禹湯都是演員,日月是燈光,風雷是音響效果。一般而言,戲劇家從人生中找出戲來,觀眾則從戲裡看出人生來。觀眾豈真是傻子?他們愛看戲,是因為戲裡確有東西值得看。最能使人發生興趣的東西還是人,別人。人人願意觀察他的同類,看別人怎樣活著。如果不是人性有這樣強烈的要求,戲劇這個行業也許早已淘汰。
唯有“精彩”的人生才配得上戲劇家的表演。我們並不缺少觀察同類的機會,但日常所看見的大都平淡枯燥,難以引起興味,也不容易發現深長的意義。有人和美國參議員肯尼迪比鄰而居,自詡每天可以看見肯尼迪,旁人澆他一瓢冷水,說他沒看見肯尼迪怎麼和女秘書一塊兒掉進河裡。可不是?我們常常看見軍官,但是沒機會看他出生入死裹創再戰;我們常常看見新郎,但是沒機會看他燈前月下海誓山盟;我們參加了某人的葬禮,但是沒看見他由三十三樓一躍而下。戲劇來補救這個缺陷,它把人生中最精彩的、最足以使人全神貫注的事情選出來,加以整理組織,表演給我們看;把人生加以剪裁捏製,使它符合戲劇的要求,把隱藏在裡面的戲劇性放射出來,表演給我們看。
什麼是“精彩”?也就是說,人生的戲劇性藏在哪裡?有人認為戲劇性在衝突,“沒有衝突就沒有戲劇”;有人認為戲劇性在危機,“沒有危機就沒有戲劇”;有人認為戲劇性在對照,“沒有對照就沒有戲劇”。這三句話都成立,彼此可以互相補充。而且衝突、對照、危機,往往三位一體。例如吵架,當然是衝突,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又何嘗不是危機?吵著吵著拔出刀子來怎麼辦?吵著吵著有心臟病的那個氣死了怎麼辦?兩人吵架,自然形成對照,吵架時兩方都使出渾身解數,粗魯的更粗魯,陰狠的更陰狠,刻薄的更刻薄,厚道一些的也完全暴露了他的厚道。秦檜害岳飛是岳飛的危機,南宋的危機,也是善惡衝突,忠奸對照。“將軍陣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兩者互相對照,但衝突亦在其中,因為這兩種狀況不調和,會產生衝突。“這樣怎能打敗敵人?”危機感隨之出現。
劇 本(2)
如果把三者分開,衝突最重要,衝突推動事件使戲劇情節向前發展。通常,編劇家要使劇中人針尖麥芒互不相讓,羅密歐非愛朱麗葉不可,而朱麗葉的父母又非反對不可。白蛇非愛許仙不可,法海卻非來干涉不可。在我們常見的人生裡面,甲向乙借錢,乙不肯借,甲怏怏而返,也就算了。在戲劇裡,甲向乙借錢,乙一定不借,甲受挫之後又一定不肯罷休。或者甲向乙借錢,乙拒絕,可是甲想了一個辦法使乙不得不借,並且決心賴債不還,乙又想了一個辦法使甲非還不可,雙方鬥來鬥去。如果債務人耍賴,債權人一笑置之,衝突就停止了,劇情也停頓了。必須不斷地衝突,必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八歲的女孩過生日,八十歲的爺爺切蛋糕,好文章,但未必是好戲。八十歲的爺爺一刀切下去忽然打了個噴嚏,許多唾沫星子落在蛋糕上,全家人都不願意吃蛋糕可是又不敢不吃,偏有一個人做出頭的椽子說,目前感冒正在流行,這塊噴滿了口水的蛋糕吃不得,偏偏爺爺的脾氣不好,一聽之下勃然大怒,這至少是戲了。
在戲劇裡,這精彩的人生是人生中的“一段”,它有一個結構式。起初,衝突出現,不久,這個衝突解決了,但是所謂解決並不是真正的徹底的解決,只是表面的緩和,衝突的種子仍在,而且長得更大,於是有第二次的衝突,這次衝突也只有表面的緩和而潛伏著再衝突的因素,於是有第三次衝突。照樣,又有第四次衝突,第五次衝突,獨幕劇演出時間短,衝突的次數少,多幕劇演出時間長,衝突的次數多。隨著劇情的發展,衝突一次比一次激烈,危機一次比一次嚴重,對照一次比一次明顯。終於,全劇有一個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