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還可能劇烈腦溢血的。他妻子可憐啊,真可憐……她整個人都垮了……”
她忽然安靜了,從廚房窗戶望出去,看著結著白霜的草坪,看著山谷那頭修道院嶙峋的剪影映在淡粉與灰色交融的天空下,還看著山頂小屋獨有的廣闊風景。夜間的帕格鎮只不過是下面山谷裡一叢閃閃爍爍的燈光,而現在已經從冷冽的晨光中慢慢浮現出來。然而這一切並沒有進入魯思的腦海,她心裡還全是醫院的場景,看著瑪麗從躺著巴里的病房裡出來,人們卸下徒勞無功的急救儀器。對那些在她看來像她一樣的人,魯思的同情心是最容易油然而生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瑪麗喃喃自語,這聲音也在魯思心裡迴響,因為她彷彿看見身處同樣絕境的正是自己。
這想法讓她簡直無法承受,她便扭頭注視西蒙。他的淺褐色頭髮仍然濃密,身體還像二十幾歲時一樣瘦長結實,而眼角添上的魚尾紋反而讓他更加迷人。但是休完長假重返護士崗位的魯思太明白人體出故障的方式可能有一百萬零一種。她年輕時比現在多幾分超然,眼下只覺得一家人都還活著真是幸運之極。
“難道就沒法救了嗎?”西蒙問,“就不能堵住嗎?”
他的話裡包含著失望沮喪,彷彿醫生們連那麼簡單明瞭的措施都採取不了,再度褻瀆了這個行業。
安德魯一陣竊笑,胸中的快意近乎洶湧。他最近發現,母親每說一個醫學名詞,父親就會迎頭反擊,發表莽撞無知的意見。腦溢血。堵上。母親還不知道父親有多蠢。她從來都不知道。安德魯嚼著維他麥,心裡的憎惡讓他快要燃燒起來。
“送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魯思一邊說,一邊把茶包泡進茶壺。“在救護車上死的,就在到醫院之前。”
“老天爺啊,”西蒙說,“他多大,四十?”
不過魯思的心思已經不在對話上了。
“保羅,你後腦勺的頭髮纏得一塌糊塗。到底梳過沒有?”
她從手提包裡摸出一柄髮梳,一把塞進小兒子手裡。
“之前就沒有任何徵兆嗎?”西蒙問。保羅費勁地梳著亂蓬蓬的頭髮。
“好像之前頭痛得厲害,痛了好幾天。”
“噢,”西蒙嚼著吐司,“那他就一點沒在意?”
“是啊,半點沒放在心上。”
西蒙嚥下吐司。
“一鳴驚人,是不是?”他自命不凡地說,“一鳴驚人。”
這話高明,安德魯暗想,對父親的鄙夷已近憤怒,這話深刻。這麼說來腦子爆開還成了巴里·菲爾布拉澤自個兒的錯。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傻瓜,安德魯大聲對父親說,只不過是在心裡。
西蒙把餐刀掉頭指向大兒子,說:“噢,對了。他得去找份工作。那邊的麻餅臉孩子。”
魯思大驚,視線從丈夫移到兒子身上。安德魯低頭瞪著碗裡的麥片粥,臉頰發紫,青黑油亮的青春痘顆顆可見。
“沒錯,”西蒙接下去說,“小懶貨得開始掙錢了。想抽菸是吧,那就從自己工資裡拿錢。零花錢我是不給了。”
“安德魯!”魯思一聲大叫,“你不會在——?”
“噢,正是,他就是。我在柴火棚裡抓到過他一次現行。”西蒙接過話,他的表情裡濃縮了許多怨憤。
“安德魯!”
“別想從我們這裡拿到一個便士了。想自討苦吃,那就去吃吧。”西蒙說。
“但是我們不是說過,”魯思抽噎著說,“我們說過,他就快考試了——”
“瞧瞧他成天都在幹些什麼烏七八糟的事,要真能考得出文憑,我們真得好好謝天謝地了。他可以早點去麥當勞打份工,也好有點經驗。”西蒙一邊說,一邊起身把椅子推進餐桌下,津津有味地欣賞起安德魯垂下的腦袋,還有他臉邊緣青黑的青春痘。“如果要補考,我們是不會養著你的。要麼一次考過,要麼就別想了。”
“噢,西蒙。”魯思的口氣裡充滿責怪。
“怎麼了?”
西蒙跺著腳,兩步邁到妻子面前。魯思後退一步,背靠水槽。保羅手一滑,粉紅色塑膠髮梳掉落在地。
“我可不會出錢供著那小混蛋骯髒的習慣!看他那張髒臉,在我的柴火棚裡一鼓一鼓的!”
說出“我的”兩個字時,西蒙一拳砸在自己胸口,一聲悶響讓魯思更加畏縮。
“我像那小麻餅臉一樣大時,已經在給家裡掙錢了!他想自討苦吃,那就讓他去吃,是吧?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