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房裡響起一陣驚呼,坐在前邊的幾個膽小的孩子趕緊往後擠了擠,有幾個婦女悄聲地說道:“不要動手打人,可憐的來,這是怎了?”
但人們不敢大聲阻止。人們害怕蠻不講理的張煒英,那張煒英平日裡看人總是惡狠狠地斜乜個眼,人稱“吊吊眼”,是有名的惡徒壞種。人們更害怕凳子上坐著的工作組,工作組代表上邊來指導檢查工作。受了兩千多年“三綱五常”薰陶的老百姓,骨子裡有一股子決不是一二百年可以消失掉的“唯上”意識。
李青恩像一頭地上打滾的老毛驢,十分可笑地笨拙地顫顫抖抖地爬挲起來。
“你們不要動手,我歲數大了,我我說,我說嘛。”
李青恩臉上滾下一片片灰塵,可憐巴巴地哀求著,好像那灰塵比他本人更可憐,儘管如此他臉上的笑依然鮮明坦然。
看來他心中在泣血,那痛苦的血把臉上的笑澆灌的更鮮豔了,那笑容不會消失,那是十大幾年來的歲月和無情的現實,加上自身努力,用心血培植,用意志塑造好了的一副生活的面具,也許是一種偽裝,但日子久了,便是一副天然的,打著自己歷史烙印的撥不掉的包裝了。
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一點點惱怒和不滿, 一點點反抗和敵視的意圖,他簡直就是寬度被微縮了,長度被誇張了的彌勒佛。他用微笑揩去心中的淚花,用微笑迎接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光臨他那朽木般的身上,光臨就光臨吧,事實總是無情,但他依然把微笑奉獻給別人。但是,他的心在笑嗎?不知道!
此時的李青恩汗流滿面。隨著身子劇烈抖動。汗珠子滾到地面,形成了十分顯眼的溼印,彷彿是一個個傷痛的感嘆號。
“是是是的,我我我有罪。我偷吃過爛梨爛果,那梨有了疤,時間長了,壞了。我就把賣不出去的壞梨偷吃了。我嘴饞,我該打,我犯老糊塗,我佔國家的便宜,我剝削人民血汗,我反動透頂……”
“哄——”“哈哈哈——”
人們鬨笑起來。人們笑李青恩說自己“反動透頂”,因為他那頭頂的頭髮不知什麼時候謝了個精光,明光光的,不僅是透頂,而且是透亮透亮的像一個凸透鏡呀。
會場變得熱鬧輕鬆起來。李青恩終於認罪了。於是責問聲、低三下四的檢討聲,囉囉嗦嗦的自我漫罵聲,孩子們的鬨笑聲以及不時發出的一陣陣口哨聲,從高房四處的空隙中散入黑洞洞的夜幕中。
這是多麼歡快熱烈的氣氛。
歡快多麼讓人開心;微笑多麼讓歡快開心;痛苦多麼讓微笑開心;李青恩必須讓痛苦開心;現實,就是這麼殘忍地拿李青恩開心?
張鴻遠站在門外不動聲色觀看罷批鬥會,一向膽大心細的張鴻遠,不由心中湧起一陣一陣惶惑。不知是會場的一情一景引發了他心中的不安,還是這無邊無際,黑沉沉的夜幕讓他產生了恐怖,但又不知惶惑什麼,又不知來自何方。
人心難測。自己的心更難測。
躺在炕上,張鴻遠憂心忡忡,唉聲嘆氣,難以入睡。
與張鴻遠的心境完全不同,此時劉瑞芬興奮不已,睡在炕上還不住氣地講述李青恩令人發笑的狼狽相。
女人是人世最直觀、最敏銳、最易感染的欣賞家。
那個平日裡就非常好笑的李青恩,在批鬥會上也是那麼好笑,彷彿批鬥李青恩不是一種痛苦的熬煎,而是對他樂觀主義的堅定性的考驗,然而,只有張鴻遠明白這位以永恆微笑面對世人的李青恩。此時此刻躺在床上的李青恩,心中一定流淌著難以盡情向世人揮灑的傷痛之淚呀。張鴻遠絕對能理解此時此刻李青恩的心境,因為他倆人有共同之處:他倆人同屬於那種久經生活磨練的正值善良的男人,這種男人會為一點點有愧於世人,有愧於公家的事情深深地折磨自己,而從不為自己的一丁點過錯尋找掩飾的藉口和解脫責任的理由,這種男人將痛苦和正義——也許是微不足道的正義擔當在肩,而義無反顧。
“你!得覺個屁!要是批鬥會上站的人是我,你也這麼得覺?不知天高地厚,缺根弦!”
張鴻遠給了劉瑞芬幾句,劉瑞芬不再吭氣了。
第二天一早,睜眼瞎、醋罐子、跟得緊、抖精神劉光明便將昨晚批鬥李青恩的訊息作了詳盡的報道,報道末尾照舊是打油詩一首:
階級敵人心不死
黃鼠狼晚上不睡
誰敢來把牆角挖
打斷黑手別後悔
念罷打油詩,接著是一句:“劉光明通訊報道到此結束。戰無不勝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