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還想用鐵籤子扎我;但被那個似乎年輕一點的女人攔住了。一個教授模樣的人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放到我的鼻前試探著;我知道他是試我還出不出氣。我屏住呼吸;這也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我童年時聽村裡一個闖關東回來的大爺說過;在山林中;如遇到老虎和狗熊;最好的方法就是躺在地上;屏住呼吸裝死;凡猛獸都有幾分英雄氣;英雄不打告饒者;猛獸不吃死屍。這一招非常有效;那教授怔了一下;一言不發;抽身便走。他的行動;等於向圍觀者宣告:此人已經死了!儘管在他們心目中;我是一個搶了人家錢物的賊;但我們國家的法律;並沒有賦予這些有正義感的公民在大街上七手八腳處死毛賊的權力。於是他們倉皇散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兩個女人也拖著那男孩匆匆逃去了。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體會到了死者的威嚴與尊貴。
一定是那兩位保安報了警;因為當警車鳴笛馳來時;只有他們倆迎上去;對警察訴說著。三個警察走到我面前;向我詢問情況。他們的面孔都很年輕;黃|色的牙齒說明他們都是高密東北鄉人。我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然後;我就像在外遭了欺負、見到家長的孩子一樣哭訴起來。三個警察;只有其中那個眉毛中間生了一個小瘤的比較認真地聽我訴說;其他兩位;只顧仰著臉看那廣告牌。等我訴說完畢;眉中小瘤道:我們怎麼能證明你所說的都是實話呢?我說:你們可以去問那陳鼻。另一位高個警察眼睛依舊盯著廣告牌;嘴巴對我說:你感覺怎麼樣?要不要送你去醫院?我活動了一下腿腳;已經能動了;看了一下胳膊和手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眉中小瘤說:不怕麻煩;就跟我們到局裡去做個筆錄;如果怕麻煩;就回家去自己調養吧。我說:難道;就這樣沒有是非了嗎?眉中小瘤說:老爺子;是非當然是有的;但是你要給我們證據;證人。你能讓那陳鼻;讓那些賣魚的作證嗎?你能擔保那兩個女人和那小孩不反咬你一口嗎?那小子是原東風村活土匪張拳的外甥;確實是個壞種;但他還是個孩子;你又能怎麼著他呢?——好吧;我說;那就算了吧;算我倒黴。——吃一塹長一智;這麼大年紀了;少出門管閒事;在家裡逗逗孫子;享享天倫之樂;多好!——謝謝你們;浪費了國家的汽油;磨損了國家的車輛;又給你們添了麻煩。——老爺子;諷刺我們?——哪裡;哪裡;我哪敢諷刺你們;我是真誠的;十二萬分的真誠!——眉中小瘤和高個警察轉身欲走;另一位方臉闊口的警察還定定地望著廣告牌不肯移步。眉中小瘤說:汪哥;走啊!見了孩子就挪不動腿了!那闊口警察巴咂著嘴唇說:太可愛啦!太可愛啦!眉中小瘤道:那就趕快給嫂子下種啊!闊口警察道:他是鹽鹼地;我只播種;但她不發芽!高個警察道:你也別隻管抱怨嫂子;自己也去查查;沒準你的種子是炒過的!闊口警察道:那怎麼可能……
他們吵吵鬧鬧地上了車;把我遺留在廣告牌下。我心中感到鬱悶;但又感到無奈。即便我跟他們去公安局做了筆錄又能怎麼樣呢?那兩個女人;既然是張拳的三個女兒中的兩個;我姑姑就等於是她們的仇人。於是我也就明白了那男孩為什麼要用青蛙把我姑姑嚇暈。他這樣做;多半是受了他母親或姨母的教唆;用這樣的方式;替他的姥姥復仇;儘管他姥姥的死並不能怪罪於我姑姑。與這種人;又有什麼道理好講?算了;算我倒黴。不;這是上帝在考驗我;忍了吧;能忍則安;我是胸有大志的人;我是正在創作一部話劇的作家;這些遭際和感受;都是上等的素材。大人物之所以能成為大人物;就是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難;之屈辱;比如能忍胯下之辱的韓信;比如能忍陳蔡之飢的孔夫子;比如能吞下自己糞便的孫臏……與這些聖人、先賢相比;我吃這點苦;受這點委屈算什麼?就這樣想著;先生;我感到心胸開闊了;呼吸順暢了;眼睛明亮了;力氣慢慢恢復了。蝌蚪;站起來;天將降大任於你;你要勇敢地承擔苦難;不要抱怨;不要恨任何人。
我站了起來;儘管傷口痛;肚子餓;腿發軟;眼發花;但我堅決不倒下。我起初還以為會有許多人看我;但其實無人看我;連那兩個醫院門口的保安也不理睬我;這也印證了李手對我說過的話。想起李手我又想起了陳眉肚子裡孕育著的嬰兒;但此時我的感覺已經與上午大不一樣。上午我還千方百計地想扼殺這個嬰兒;但現在;我的想法變了。當我回頭看到廣告牌時;我的想法已經非常明確:我要這個孩子!我迫切地需要這個孩子!這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寶寶;我的苦難;都是為他而受。
先生;我現在告訴你;那廣告牌上;鑲貼著數百張放大了的嬰兒照片。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