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龍章鳳質,他登高臨遠的深懷古意的才情,他的舍伊人吾誰與歸的嘆息,卻讓她情不自禁——不忍說再見。我在塵世的愛情給了誰?你該有你在塵世的歡愉。她的面色轉向冷澀,回覆到水墨之中。她只是畫中水墨之幻象,在時光重迭之網穿梭,她瞭解過去與未來,再無心享受有始無終的溫暖。於是她說,“古人云,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我乃一滴無意的墨跡,等同飛鴻雪泥,先生還是不要再來吧!”書生若有所思,莊重而文雅的沉靜,滑落兩行清淚,“我當然從君所喜,不再入畫相擾”。當夜,月色有些迷茫,她第一次在輕羅之下有了難以言說的寂寥和負人之心的悲苦。有比水墨還清涼的歌聲傳來,凝神聆聽,一腔千山我獨行的蒼涼,一脈憂來無人知的纏綿,讓她心意沉沉。一首亙古寂寞的歌,“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盡極。”何為相思?何為自苦?宣紙外的世界又在她的心裡展現,江南江北,皓月千里。宣紙上的日子,如此單薄。她在迴腸蕩氣的歌聲中含淚入夢,夢中翩翩一書生與她攜手而坐,溫暖的笑意輕拂她的髮絲,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上,教她寫一章斷而還連、縱橫莫測的《歸去來辭》。
9.
思念不只是一顆心的失眠、焦灼和疼痛。思念是為他失眠後因身體的疲憊迷糊一小會醒過來還是想著那個人。是他的一切,在眼前鏡象的重迭。是眼前的實物被這個人所隔離,他在所有的存在和虛無之中。他在一朵雲上,月亮的黛影之中,飛鳥飛行的弧度流暢的部分。在江南千里煙雨的樓臺,獨有他依欄的一處清風明月。明明是一葉扁舟分水而來,閃爍的眸子卻於帆影上辨識他的衣飾。在小軒窗的一個格子中,窗簾緩慢的飄忽混淆他的嘆息,簾鉤捲動梨花影影上的體溫。你伸手翻《詩經》,他的手在你的手上,你提壺沏茶,他的笑盪漾水霧之中,那清冽的水,他唇邊的笑意。他的瓊佩在你的玉環與石案碰擊的清響裡。他在柳堤遠遠地看著你,他的眼光透過所有的景物看著你。你哼一支傷感的小調,他在你的詠歎和呼吸之中,你的記憶和旋律全尾隨在他唱過的曲調,如月光隨長河的波浪,提升和沉降,在同一個起伏上。你輕移蓮步,闖進險峻的空曠夜色,臆想是那麼真切,他就在夜色中朝向月出的方向,等你共享月半的圓滿。你對筆的操控也成了他了,秀雅的閨閣筆姿竟有了才子之書的溫醇激烈,你的筆鋒,遊走於時間的流轉,空間的取捨,墨色的枯潤,逍遙的,是他的才情,渲染的,是他的品格。露橋久立,只覺有他共賞池花。雨落下來,千年未變的雨幕,相識之前就有了他撐傘而行的熟悉的身影。花樹下圖謀一場薄醉,只為等一片悠悠下落的花瓣,落在他的手上,聽他說,“它原本在你的發上,不是我放在你的發上”。 她又觸控到一種氣息,瀰漫於畫面,離她那麼近,那氣息裡有浸泡相思苦的悱惻迷離,那是被她婉拒的書生,她婉拒了匆匆入畫的腳步。他曾在她需要陪伴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她從情感幽秘處抽出了一聲嘆息,如此沉悶憂傷,疼痛的稜角碰落古枝上一顆殷殷紅豆。紅豆彈出畫面,將畫面劃破一道裂縫。水墨畫失去唯一的亮色。山水,蕭瑟。
10.
為看真切倉皇入畫的書生,沒料想與畫中人的相見,如無心出岫的兩片雲,在群峰與蒼穹間自然相逢。他的心性在畫中得到最合情合理的呼應,就是現在,他仍能感覺他的心緒與畫中遙遙綰合,處處相印。人蹤熙攘,能與他同寫一首詞的人卻在畫中。他寫上闋,她接下一闋,他們不用琢磨,就知上闋與下闋的轉折。一個人的心語,在另一個人的唇間婉轉述說,一個人的言詞,在另一個人的心裡峰迴路轉。人生的山重水複,於一幅畫中柳暗花明,這是一種怎樣玄奧的奇蹟?一種怎樣的生命鼓舞?人生如此,還有什麼孤零與寂寞?而現在,他更加寂寞。書生長嘆,眼睛又看向畫幅靠右軸下方的一脈淡淡的墨痕,那是他不捨晝夜找到的一條入畫通道,是作此畫的第一位畫師在畫上留下的最後一道墨跡,也是世俗人間到水墨洞天的通衢大道。他肅整冠帶衣衫,揹負瑤琴,手提長袍下襬,小步趨畫。畫中人最後一次道別時那清冷的聲音讓他舉步維艱,心下黯然。他實在不知,她是心有苦衷,還是真的不願與他再續琴詩相和。他靜立畫前,半是回憶的歡愉,半是思念的愁苦。世界本已新生,轉眼又落飄搖之中。找不到家的夜鳥在空中唳鳴,砌下又傳來寒蛩的哀吟,雨打芭蕉的聲音提醒深夜思愁最苦。書生一聲長嘆,臨水墨操瑤琴,低吟一曲《秋風詞》。“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念!念!念!他相信自己從浩如煙海的典籍中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