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些無法消磨掉的東西,就在這座村莊裡站成了永恆,等到劉亮程老了,等到看他的書的我們都老了,村莊也老了,可這些事物不會老,它們會代表永恆的村莊一直這麼默默地站著。
可是劉亮程又是謙遜的,他不為自己的睿智而目空一切,他覺得自然偉大人類渺小。他說有時候不做人也挺好的,比如做一頭驢,拉拉車,吃吃草,亢奮時叫兩聲,平靜時就沉默,心懷驢胎。比如做條小蟲子,在春花秋草間,無憂無慮地把自己短暫快樂的一生蹦�完。比如做棵樹,只要不開花,不是長得很直,便不會挨斧頭。
一年一年地活著,葉落歸根,一層又一層,最後埋在自己一生的落葉裡,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劉亮程的書像是在陽光中浸泡了很久,字裡行間都是明媚的風。可是在四下安靜的時候,我總會看見眼前恍惚而過的憂傷。就是在他直白而口語化的文字裡,我讀出了寂寞的音節。他講的故事很平淡,可是我總是莫名其妙地被感動。 比如有個老人在冬天裡凍死了。他說: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杯水車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比如他寫一匹馬跑掉了。
這是惟一跑掉的一匹馬。我們沒有追上它,說明它把骨頭扔在了我們尚未到達的某個遠地。馬既然要逃跑,肯定是有什麼在追它,那是我們看不見的,馬命中的死敵。馬逃不過它。
比如他寫一隻野兔,一隻不吃窩邊草的野兔,為一口草奔跑一夜回來,卻看見自己窩邊的青草已經被別的野兔吃得精光了。
比如他說有隻鳥曾經停在他鐵鍬的把上對他不停說話,不停地說了半個小時之後,那隻鳥聲音沙啞地飛走了。那種鳥可能只剩下最後一隻了,它沒有了同類,希望找到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它曾經找到了他,在他耳邊說了那麼多的話,可是他只是個種地的農民,沒有在天上飛過,沒有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他怎麼會聽懂你鳥說的事情呢?
不知道那隻鳥最後找到知音了沒有?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卻從此默默無聲。多少年後,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聲音中。
劉亮程一個人在長滿青草莊稼、野花開滿大地的農村晃來晃去,而我一個人在燈火輝煌的城市裡仰望寂寞的黑色天空。這也許是我和他最不相同的地方。我骨子裡是個嚮往繁華的人,我覺得繁華到極致之後,剩下的就只有告別,以及末世的降臨。這是一種可以讓人清醒的疼痛。
我總是怕自己到最後會變成一個麻木的人,對一切的感動或者疼痛有著漠然空洞的眼神。我總是在每天的每個時刻收集各種各樣的感動以及大大小小的可以讓我落淚的難過或者憂傷,怕自己某一天忽然就變得蒼老起來麻木起來,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了,我就可以把這些感動憂傷難過統統找出來,讓我的心變得重新溫潤。
記得在一個夜晚,我看《寒風吹徹》那篇文章看得掉下了眼淚。其實這場眼淚已經蓄謀已久了,寒風吹徹,讓我疼痛,同時給我一個可以軟弱的藉口。
我不再像以往,每逢第一場雪,都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屋簷下觀看好一陣子,或光著頭鑽進大雪中,好像要讓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上了自己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
一個人的城市――讀劉亮程(3)
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很盼望下雪,因為我住在西南這個悠閒的盆地中央,空氣一年四季都是溫暖的。記得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下了一場很大的雪,大團大團的白色漫過整個城市。那天早上我起床之後就一直站在大門口,看天空紛亂下墜的大雪,當時我只記得自己有種感覺,是憂傷和寂寞,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這兩樣東西。當時我就那麼傻傻地站在門口,看著看著我就哭了,沒理由地掉了眼淚,直到媽媽用厚厚的毯子將我裹起來抱進屋裡。可是我還是將目光緊緊貼在那個灰濛濛的天空之上,想一個生了病的倔強的孩子。
在那場大雪中,所有的小孩都玩得格外的開心,除了我。我在落滿雪花的臺階上掃出一小塊空地,我坐在掃乾淨的青石板上,託著下巴看著漫天漫地的雪花和在雪地上撒野的孩子們。偶爾有雪落在我的手上,然後就迅速地化掉了,於是我就很害怕,覺得我把雪花弄死了,於是我戴上手套小心地接著它們。
現在想想,我在五年級的時候就會看著夥伴們開心地跑而自己一個人靜靜地託著下巴坐在一邊。託著下巴,仰望天空,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