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夏天已不算遙遠。
四月份,熱度尚未濃烈起來。我們所在的城市,狹窄的天空框起烏黑的雲朵。雲朵碰撞著雲朵,錯開強烈的節拍,一場滂沱的雨季,就此拉開帷幕。
世界丟失了陽光。無數故事迅速滋長在潮溼的角落,創造出渺小的人物,渺小的情感,以及渺小的十七歲。
有些人活在故事裡,憂傷如雨。
龐大的潮溼,覆蓋了城市所有的罅隙。
淅淅瀝瀝的雨線,像哪位大師的素描,大團大團的揮灑,城市的街頭猶如一幅色調凝重的畫。經年騎著單車,在馬路邊穿梭。疾馳經過的汽車亮著刺眼的車燈,燈光一下一下地晃痛他的眼睛。
路邊積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流,汽車經過時濺起很大的水花,稍不留心就會濺溼一身。
迎面那一輛寶馬車呼嘯著而過,經年慌忙把單車一拐。結果,避過了濺起的水花,單車卻掉了鏈條。鏈條拖在地上的水窪裡,發出的摩擦聲剛產生便熄滅在水裡。
經年推著他那輛單車,艱難地走向學校。
幸虧離學校已經不遠。他知道學校外面就有一間修車鋪。他去那裡修過單車。
修單車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滿臉鬍渣,頭髮亂糟糟並且夾著好些白髮。經年知道那男人酗酒,說話時嘴巴里總湧出令人作嘔的酒氣。
即使在修單車的時候,男人也總是在旁邊放一瓶廉價的燒酒,不時用沾滿油汙的手抓起就咕嚕咕嚕地喝一大口。每個去那裡修單車的學生,都必須忍受他醉醺醺的樣子,擔心他會不會拿起酒瓶朝自己砸過來。
要命的是,那是學校附近唯一的一家修車鋪。想要到別處去修,只得再走過兩個街口。
中學生沒有那麼寬裕的時間去揮霍。
其實,以前學校門外還有另一家修車攤。修車師傅老實又憨厚,不喝酒。有一段時間,經年也跟其它人一樣跑去那裡修車。於是,酗酒男人的修車鋪就幾乎沒有生意。
直至有一天,酗酒男人跑到隔壁的修車攤鬧事。拿著一隻空酒瓶,幾乎把老實的修車師傅打得頭破血流。第二天,另一家修車攤就消失了。
酗酒男人又安心地坐在修車鋪裡喝他的燒酒,等著學生們無可奈何地把壞掉的單車推到他的店門口。
那個小鋪唯一令人留戀的風景,是種在旁邊的一棵木棉樹,春天了就開花。有個少女,經常蹲下去揀起那些凋落的花瓣。她十七歲,穿著樸素,不去上學,整天在修車鋪裡幫忙。
聽人說,少女是酗酒男人的女兒。
酗酒男人另一個令人不恥的地方,是他經常打女兒。
經年見到過,那少女瑟瑟縮在牆角,任由她父親的咆哮如鞭炮一樣在頭上響起。
她承受著皮肉上的疼痛,牙齒咬著嘴唇,眼睛很平靜。瞳孔裡暈染開,千絲萬縷的憂鬱。
等父親鬧完了,鬧累了,進屋裡睡覺了,她就站起來,走到木棉樹下撿那些完整無缺的落花。經年不知道,她撿那些花有什麼用。
他經常花時間久久地注視那個女生。木棉樹下那抹憂傷的身影,不知不覺地烙印進那年春天黑色的眼睛裡。
修車鋪就在前面。
經年停下來喘一口氣。他看了看錶。就快到上課時間了,不過,如實跟老師反映情況,他的遲到會被諒解的。畢竟是成績優秀的尖子生,小小的違反紀律不值一提。
雨依然很大,水分迅速在天空匯聚,又迅速落下。
經年抬起頭,他看見城市上陰鬱的天空,邊際延綿到地平線的盡頭。
雨點打在雨衣上,敲打的音符慢慢地從肩膀蔓延至全身。
走近了,經年並沒有把單車推進修車鋪裡。
鋪子的門開著,酗酒的男人也在。但他的女兒坐在雨中,頭髮被打溼了,潑墨一樣貼著臉頰。經年停了下來,距離五六米,他靜靜站在雨中。
男人對女生大聲咆哮:“死女仔!你媽跑了!跟別的男人跑了!不會再回來了!”他揮舞著喝空的酒瓶,五官可怕地扭曲起來。他這時就像一個魔鬼,放縱著他的粗暴氣息,佈滿了潮溼的空氣。
她輕輕哭泣。她的臉很溼,淚水和雨水交錯在一起,淡化了原本的鹹度。
經年聽到她的哭聲逃逸進雨中,被削弱,被沖淡,零散地消失。
有遲到的學生飛馳著單車,從他們中間跑過去。
留下很慌張很叫囂的話:“哎呀!快遲到了!”
緊接著,上課鈴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