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王孝城比較釋然的說:“許多問題,都會慢慢解決的,別弄擰了。一個結,總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擰了,就越來越解不開了。是不是?”
“不錯,不錯,”楊明遠不住的點著頭,“該解決的事總得解決。”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遠今晚說話怎麼有點怪里怪氣?不過,他接著就釋然了。本來,明遠就是這種調調的。站在大門口,他看了看天,說:“給你叫輛車。”“不,”明遠阻止了。“我想走走,剛剛──我從淡水河堤走過,你覺不覺得淡水河有點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皺皺眉。“我一點也不覺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對了!”楊明遠似乎很高興。“有這一點相似就很好了,很夠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兩樣完全一樣的東西。”他放開了腳步。“再見──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的喊:“你現在是回家?還是到別的地方去?最好──別讓夢竹在家裡等得發愁,是不是?”
“唔,”明遠又笑了。“不會讓她等,以後都不會讓她等。”
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注視王孝城說:“孝城,說一句實話,我常覺得,夢竹會讓別人在她面前都變得渺小了,她任勞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佔了,使別人在她面前顯得寒傖。”
“這──總不該是她的缺點吧!”
“當然。”楊明遠說:“我只是說明一句,我實在──配不上她。當初南北社任何一個會員娶了她,都比我強。”
“你怎麼能這樣說?明遠?”
“這是我心裡的話,”楊明遠低聲說:“不過,我愛她,一種絕望的愛──毫無辦法的愛,我試過,但我無法不愛她。”
他吸了口氣:“好了,再見,孝城。”
“再──見。”王孝城說著,仍舊站在門邊,望著楊明遠有些踉蹌的步子,和那瘦長的、孤獨的、在街燈照射下移開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種近乎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卻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楊明遠的影子轉過了街角,再也看不見了,他才回過身子,關上房門,不知所以的嘆了口長氣。
楊明遠踏著夜色,一腳高一腳低的回到了淡水河邊,沿著河堤,他茫茫然的踱著步子。是的,淡水河與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邊緩緩的走著,草深沒脛,蟲鳴唧唧,秋風在水面低唱。
嘉陵江邊的一夜,他救了夢竹,夢竹倒在他的懷裡,哭著喊:“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
他還記得那小小的顫慄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掙扎抽搐。死,死又是什麼?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用手託著下巴,瞪視著波光盪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麼?”他輕輕的自問,又自己答了:“一種解脫,一種長時間的睡眠,一種混沌無知的境界。”
“美嗎?”他再問。
“應該是美的,最起碼比人世美。無知就是美麗──因為無憂無愁無憎無慾無求無煩惱。那時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確定另一個世界是混沌無知的嗎?”他再問。
“不,不能確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個世界比人世更紛雜,更苦惱,更充滿了問題,那又怎麼辦?”
他縱聲的笑了。
“那麼,你就永遠別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從這個世界逃向另一個世界,假若逃到另一個世界卻比這世界更紛擾,那不是過份的可悲了嗎?”他仰頭向天,仍然在笑著,大聲的說:“人類,該往何處去?”
他的笑聲和語句被風捲走了,幹而澀的消失在水面。於是,他聽到不遠的地方,草叢中有著響動,大概是蛇吧!他對草叢裡望過去,不是。原來是一對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訴說著情話。
顯然,他驚動了他們,他聽到女的在問:“那個人坐在那兒幹什麼?”
“發神經吧,別理他!”男的說。
發神經!本來就是發神經!整個世界都在發神經!他迷迷糊糊的想著。豈獨我在發神經,你們不是也有神經嗎?什麼地方不好去?要在這淡水河邊的草叢裡喂蚊子?
“我猜,”女的說了:“他碰到了什麼傷心事!”
“你別愛管別人的閒事!”男的說。“理他幹嘛!看著我!”
接著,是女的一陣輕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沒刮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