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她,數落兒子的不是。老是重複那兩句話:“代懿不配做你的丈夫,你就看在我這塊老臉皮上,做我的女弟子吧!”就是衝著公公這兩句話,叔姬才勉勉強強地維持著這個小家庭,沒有散夥。
越是對自己婚姻的不滿意,叔姬就越是懷念初戀的情人。眼前坐著的夏郎,應該有四十七八歲年紀了,身體發福了,兩鬢可略見霜花。細心的叔姬發現,從前那兩隻聰明靈動無優無慮的眼睛似乎不太亮了,眼神裡有一種飽經世態後的成熟與穩重,或許是失妾的緣故吧,還明顯地帶有幾分憂傷和痛楚。
“唉,都變了,人生若是永遠年輕該多好!”叔姬在心裡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代懿沒來京?”夏壽田轉過臉來,特意與叔姬聊聊天。
“他沒來。”叔姬苦笑著回答。
“好多年沒有見到他了,還好嗎?”
“他還不是那個老樣子!”
夏壽田見叔姬說到丈夫時提不起精神,又見代懿沒一起來,心知他們夫婦一定是鬧不和了,便換了一個話題:“我想這些年來你一定做了很多詩文,我會在你家住一段時期,我要好好地聽你談一談。”
古話說“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後工”,叔姬這些年來婚姻生活的不如意,反而成全了她的詩文創作。她有許多閨怨要訴諸文字,她也有許多閒工夫去反覆推敲,將近不惑之年的女才子,詩詞歌賦已鍛鍊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代懿不堪與之對談,哥哥忙於政事無暇細談,黃氏、亦竹不懂詩,靜竹雖然興致很高,但到底才學淺了一些,如同莊子巴望見到惠施似的,叔姬是多麼希望有一個高才碩學者與她風雨細論文啊!現在來了一位大才子,何況這位大才子曾經佔有過她的整個心靈。她欣喜地說:“夏公子有這個興趣,我會天天向你請教的。”
“夏公子”!這個久違的稱呼,歷經滄桑的夏壽田今天聽起來是多麼的親切,多麼的動情。望著叔姬撲閃撲閃的眼睛和臉龐上微微透露出來的紅暈,二十年前歸德鎮總兵府裡那個聰穎純情的楊小姐的形象,一下子浮現在他的腦海。一股甜美的回憶伴隨著對青春的懷念之情頓時湧上心頭。那是多麼美好的春光,多麼美好的少男少女時代啊!如果時光能夠倒轉,一切都恢復到那個已經逝去的環境該有多好!
“好哇,聽你談詩,我是最有興趣了。”
何三爺過來招呼大家吃飯。
飯後,夏壽田被領進西頭一間小廂房。房間佈置得樸素、淡雅、舒適:銀白色的床單,奶黃色的被面,蛋青色的枕套,平平整整地鋪放在一張不大寬的木床上。靠窗戶邊是一張暗紅色的書桌,上面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一隻長方形小瓷瓶裡插著幾朵欲開未開的茉莉花,給小房間內新增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一壁牆邊擺著兩把矮腳木沙發,沙發上端掛了一幅齊白石的《蝦趣圖》。
夏壽田饒有興致地站在畫前,細細地欣賞起來。畫面上五六隻大大小小的蝦子游在水草邊,生動逼真,形態各異,尤其是蝦子頭上那兩根長長的觸鬚,又細又硬又活脫,比真正的蝦鬚要好看十倍。上次回湖南時,夏壽田在湘綺樓見過齊白石一面。他真難以理解,那樣一個土頭土腦、笨拙儉吝的農家木匠怎麼會有如此慧心巧手!
看了齊白石的畫,夏壽田又想起愛妾的畫來。嶽霜好畫,有些畫也畫得不錯,但比起這幅《蝦趣圖》來自然相差太遠了。倘若嶽霜還活著,他真要把白石請到北京來,指點指點她。以嶽霜的聰明,一定會獲益良多。可惜呀,夏壽田想到這裡,悲慼之情又冒了出來。
他開啟從西安攜來的木箱子,箱子裡存放著十幾幅嶽霜的畫,是她病中親手挑選出來的,交給丈夫永久儲存,其他的她都付之一炬了。有一張《灞橋柳絮圖》,嶽霜自認是她的得意之作,夏壽田也喜歡。他把這張畫取出來,攤在桌上,反覆觀賞。
灞橋是西安城東灞河上的一座古橋。漢唐以來,灞橋兩岸便栽種著數以萬計的垂柳。人們送東去中原的客人多到此為止,然後折一柳枝贈別。柳是“留”的諧音,取挽留惜別之意。“楊柳含煙灞岸春,年年攀折為行人”,寫的就是這種情景。每到陽春季節,無數長滿綠葉的枝條一齊垂向河面,把灞橋兩岸打扮成一個綠色的世界。微風起時,柳絮滿天飛揚,猶如雪花一般地散落在水面田間,散落在遊人的身上,形成西安一大景觀。人們都喜歡到這裡來踏青春遊。折柳贈別的古風也還儲存著:朋友遠行,送到橋邊,然後折一支垂柳相送,互道珍重,灑淚而別。
去年春天,夏壽田和嶽霜就在灞橋邊看到這個情景。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