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怨任老爺形容狼狽,他能在經歷天翻地覆的大禍之後,還保持住這幅文人雅士的姿容,實在是要誇上一句心裡素質過硬了。
話說十天之前,任老爺任知坤被御史參了,罪名是貪縱營私。這本是小事常事,哪個身在肥差上的官員一年不被參上幾次?可這次不同,任知坤還沒來得及上下打點一番,那邊就收到朝廷降旨,將其革職查辦。這訊息真如晴天霹靂一般,要知道他可是宰相門生,這些年做官也是順風順水,可這一朝出事,就是翻天覆地,雖然沒有牢獄之災,但消籍為民讓他一夜之間從官身變成白身,積累了大半輩子的財富被查抄殆盡。
當他帶著夫人被驅離府邸的時候,他還像做夢一般。想他任知坤耕讀人家出身,自小聰穎好學,十來年伏案苦讀才換來的錦繡前程,讓他就這麼認了,他如何甘心。況且事出突然,竟沒有給他反應的時機,越想其中越是有蹊蹺。可他常年外放,他對京城裡頭的情況瞭解甚少,如今出了事,竟連個問詢的人都沒有。再想著杭州府上還有一門背景頗深的姻親,於是收拾了不多的細軟,帶著尤夫人和幾個忠僕,就坐上了去杭州府的小馬車,心裡還盤算著何時再能東山再起。
聽了任老爺居高臨下、明褒暗貶的一番話,那門房譏諷地撇撇嘴角,漫不經心伸出兩隻手指夾住帖子一角,打個呵欠就要合起門。
“這位小哥還請留步。”
從路旁一輛小馬車傳來一道輕柔又和氣的女聲,緊接著上面下來來一個保養得宜的圓臉盤中年婦人,正是尤太太。只見她穿著靛藍色暗花藤紋織錦比甲,頭上帶著一隻赤金珠釵,看起來就跟普通商戶人家的太太一般,面上帶著和煦的笑,朝著角門出走來。
“夫人,你怎麼下來了。這裡人來人往的,趕緊回去。”任知坤嚇了一跳,他這夫人最是循規蹈矩的,怎麼在街上也不帶著帷帽,就這麼拋頭露面的下來了。
“這個時候哪有那麼多講究。”尤太太輕輕搖頭,不去看任老爺的臉色,而是朝著守門的小廝親切地笑笑,“叨擾了,還請這位小哥再聽老身說幾句。”說著就從袖子裡摸出一個鼓囊的石青色金絲銀線嵌珠的荷包遞上去。
那小廝眼神頓時就亮了,立刻停下關門的動作,伸出手將那圓滾的荷包接了過來,拿在手裡捏捏,態度立刻就來個大反轉。他抱拳施禮,笑得殷勤又恭謹,“給這位太太請安。您一看就知道是個通事理的,明人不說暗話,您有什麼要問的?但凡小的知道的,能說的,也不會藏著掖著。”
那邊任知坤頭上就要冒青筋,被尤太太一把摁住,她依舊是那副不緊不慢地聲調:“不知道大奶奶的陪房,馬婆子一家住在何處?還請這位小哥把她叫出來。”
那小廝沒說話,上下打量了尤太太一番。
尤太太也不生氣,心平氣和站在原處由著他打量。
那小廝的笑容收斂了一些,深吸一口,上嘴皮子碰下嘴皮,一串話就這麼不帶喘氣的禿嚕出來,“那我也不跟您拐彎抹角的了,前些日子大奶奶,哦,不對,應該叫任氏,她已經帶著嫁妝和陪嫁出府了,你要是想見她,直接上三合里巷子找去。對了,可別說是我透露的訊息,行了,好走不送。”說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乾脆利落地關上門。
留下一臉震驚地任知坤和麵色陰沉的尤太太。
“什麼?!那姓崔的是什麼意思,他怎麼敢?”半晌任知坤才終於弄明白那小廝是什麼意思,剛反過神來就一跳三丈高,再也維持不住那點官老爺的架勢,擼起袖子就要去砸門。
尤太太眼疾手快把他一把拉住,沉著臉低聲道:“老爺,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別慌,瑤娘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會有事的。咱們先去找她,先把事情問清楚了,才能再說其他。老爺說不定哪天還要起復的,咱們犯不著跟這些卑賤之人計較,傷了您的身子可就不好了。”
最後一句話說到了任知坤的心坎上,到底還是聽了夫人的勸,兩人相攜登上馬車,往三合里巷子駛去。
尤太太的心情卻不如她嘴上說得那麼輕鬆輕巧,相反的,愈發往下頭沉。女兒搬出去,自己竟然沒有接到訊息,怕正是任家出事的,兩廂錯過了。可怎麼這麼巧合?她都不用去問女兒緣由,心裡已經隱隱有了底,老爺想找親家幫忙,希望再起復的想法恐怕要落空了。這崔家怕是早就知道任老爺要出事了,趕在那之前,要早早擺脫瑤娘這個累贅呢。若她的猜測是正確的,那老爺就是被高宰相拋棄的一顆棋子,還是顆不準備再用的廢棋了,尤夫人的心蕩到了谷底。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