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著她,攀過崇山,涉過江河,穿過鬧市,踏過荒原。一切擋在他面前的事物,都已化為灰土。
不再有憐憫,不再有理智,宛如神魔。
人們驚訝過,恐懼過,勸說過,反抗過。
甚至,數度集結人馬,設下埋伏,試圖阻止他。但無論是機關陷阱,還是火槍大炮;無論是武林高手,還是千軍萬馬,最後的結果都只是一樣。
死去的人越來越多,鮮血染紅了他的青衣。
他卻依舊南行。
人們只能惶然逃避。因為,他們終於明白,這個一種南行的青衣男子,已不再是一個人,而是痛失至愛的魔王。
再多的鮮血,也無法熄滅他心中的傷痛。
哪怕用整個天下去陪葬。
整整七日。
楊逸之沒有離開過牡丹峰。
他重新裝殮父親的遺骸,釘好破裂的棺木,扶起打翻的靈牌,重新跪守在靈前。第二日破曉時分,他將父親埋葬。那時,失去了一切力量的他,要掘開一個得體的墳墓,都是那麼艱難。
整整七日,他才安葬完老父,下了牡丹峰。
他的衣衫破敗,全身沾滿了泥濘,幾乎看不出來的顏色。那個清明如月,飄逸若仙的男子,似乎也被他親手埋葬掉了,剩下的只是一具麻木、汙穢、破敗的軀殼。
他茫然行走在鬧市上,茫然看著平壤城變得歡天喜地。
這時,日朝戰爭已結束,和平條約已簽訂,倭軍正慢慢地撤出高麗。
靈堂上發生的事都已流傳開去。
每一個人都唾棄他。
倖存的高麗官員們忙著迎接和平,在李舜臣的擁立下,宣祖已回到平壤。一紙王令,這些官員不僅官復原職,還連升三級。他們都成了忠貞為國的英雄,於是有了鄙視楊逸之的資格……這個男人,重色輕友,竟在父親亡靈前做出這褻瀆的事。
這場香豔的醜聞越傳越廣,婦孺皆知。他的名字,漸漸成了偽君子的代名詞。婦女們見著他就紛紛躲開,用力唾在地上。市井流氓們來到他面前,噴著酒氣,操著最下流的詞語,加油添醋地描述著那夜發生過什麼。就連路邊的頑童看見他,都會向他扔石頭。
他只是埋頭走過。
明朝官兵們整裝待發,凱旋迴國。他們看著楊逸之的目光,同樣滿是鄙夷。若他不是與卓王孫為敵,通敵賣國,勾結安倍睛明,他們怎麼會損失如此慘重?尤其是在知道他反抗卓王孫竟是為了一個女子的時候,每一天,都有一兩個被憤怒衝昏了頭腦計程車兵將他攔住,他們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兄弟,埋葬了摯手。這些人成群結隊地圍上來,對他一陣拳打腳踢,他只是默默承受,等他們打累了,他再從血泊裡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開。
餘下的華音閣弟子們,正在韓青主的帶領下,將殘餘的物資裝入箱子,準備運回中原。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悲傷,他們甚至不知道回到中原後,華音閣還在不在。即便在,也不再會是以前那個九龍爭聚、人物鼎盛的武林聖地。那個不詳的預言或許真的應驗了,他們的閣主,將帶領華音閣走向鼎盛,同時也走向滅亡。
他們的閣主,將是最後一任華音閣主。
當他們看到楊逸之的時候,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如果不是這個人,相思便不會死。閣主也不會拋下一切,獨自回到中原。
他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衝上來廝打他,凌辱他,或者,只是因為他失去了武功,他們還存著一點江湖道義,不想落井下石。又或者,他們寧願看他現在的樣子,一無所有,惶惶如喪家之犬。
的確,遍體汙穢。一無所有。
尾聲
三月後。
煙雨悽迷,秋色深重。
華音閣故地。
楊逸之踏上滿地落葉,青石板上傳來潮溼的輕響,這響聲是那麼熟悉,提醒他又回到了這裡。
上一次來到這裡,是很久以前了吧。宛如夢境。
他抬頭,笑容有一絲苦澀,緩緩前行。
不必問人,他也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卓王孫。
找到他和她。
這三個月以來,他經歷了人間煉獄。那襲潔淨的白衣下,還掩藏著刻骨的傷痕。但當他走在這場迷離而熟悉的煙雨中時,過去的一切記憶,無論是痛苦、掙扎、彷徨,還是眷戀、歡喜、愛慕,都彷彿蒙上了一層劫灰,黯淡了色澤,變得不再真切。
只是一場夢。恍然回首,唯有煙雨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