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屭二話不說,五指梳耙過黑墨長髮,收攏的同時,指節卷繞著絲線股細膩的發,他扯下數根,置入水鏡。
黑絲慢慢沒入水面,宛如一抹濃墨,在水間化開,消失無蹤。魚姬屏氣凝神,專注地看著鏡面變化,清澈的水鏡,逐漸摻雜諸多顏色,由湛藍開始,把水鏡染得仿似深海,緩緩地,有日芒透入了海,光,照亮一方海潮,而佇足光芒中央的那抹潔白,便是負屭,以前的負屭……
俊美如斯,神情淡中帶威,她最喜歡看他長髮隨波潮起伏,揚舞著霎霎風姿。
然後,她加入了水鏡,金黃色的鱗,閃閃發亮,她笨拙地跳著求偶舞,繞著他旋舞盤桓,由現在的自己看去,那時的她,天真無憂,並且快樂著,發乎真誠的快樂,只要可以看見他,跟他說話,待在他身邊,她就能樂得像飛天,露出擁有了全天下萬物的喜悅笑靨。
鏡中的負屭,被她的舞姿逗出了淺笑,覷她的眸光,既濃又暖。
“你看見什麼了?”負屭無法靠自己的雙眼去看水鏡此刻呈現的景象,只能由她口中轉述。
“……我在跳舞。”她有些羞於啟齒。她雖是鮻,卻也當過百年的人,純粹以鮻的心態去看,自然不覺怪異,但新增了人類的經歷,竟覺那時的自己……好敢。
“求偶歌嗎?”他的口氣,多似遺憾自己不能親眼看到。
“……有點蠢。”她給了自己評語。
“我一定是潛意識裡對這件事印象太深刻,才會讓你一開始就看見這幕。”正因如此,他在遺忘了所有事情後,還隱隱記得有個朝他猛跳求偶舞的魚姑娘……
“水鏡變了……是你與我一塊在族裡,參加我們族人的慶典……”
“繼續說,告訴我你看到的所有東西,無論是什麼,說出來讓我知道。”負屭央求著。
由她口中聽見自己的作為,是件很奇特的事,他並沒有因而恢復記憶,他試圖去想像,想像她每一句話變成實況的情形。
他多希望自己的腦子會因為她的描述突地開竅,讓還失的那些記憶一口氣回湧而上,但事情沒有如此順遂,他努力回想,仍是捕捉不到關於她訴說的過往片段。
“你很彆扭,對於鮻族老愛抓人跳舞這一點,明顯吃不消……”她笑了。“可是,你還是跟我一塊跳了,你的舞姿……實在不怎麼樣,你好像僵掉的海參……”
“不能有更適合的比擬辭彙嗎?”僵掉的海參……
“我盡力了,真的。”她給他一個歉然微笑。
好吧,僵掉的海參,一語中的,讓他輕易能瞭解,他的舞姿如何悽慘。
她笑容斂去,變得擔憂。
“鮫鯊來了……鮻族最害怕的鮫鯊又來了……”眉宇的懼怕,只有一瞬間,又輕緩舒展開來。“不過,有你在,我們不害怕,你保護著我們。趕走恐怖兇猛的鮫鯊,它們在你面前,比一群小蝦米還弱……”
負屭閉上眼,慢慢有一些模糊畫面出現。曾經,他在夢中見過成群鮫鯊,那並不是惡夢,夢裡,他沒有恐懼之類的情緒,夢裡,他揚劍砍殺著鮫鯊群,它們四處奔竄,吆喝著爭先逃命……
他以為,那只是夢。
難道,那些夢,並不是單純的夢,而是他遺忘的記憶?
“水鏡現在什麼也沒有,我看不見東西,藍藍一片……”她又說,靜靜等待好半晌,依舊毫無動靜。她望著負屭,一臉不解,負屭則以詢問的眼神瞥向坐在身後,隻手托腮,快要打起盹的狐神勾陳。
“我只知道水鏡的使用方式,至於它會有怎生變化或意外,我不比你們瞭解多少。那面鏡,我可從沒在它上頭看見任何東西。”勾陳只能不負責任地聳肩,“不然你只能去找文判,那是他家的東西,怎麼用它,他比誰都清楚。不過好些年前黃泉入口處立了塊石板,寫著『活的神獸與兇獸禁止入內』,八成是被搶怕了,你想進去也進不去吧……”
當勾陳還在說著,魚姬終於瞧見水鏡繼續產生變化,她好似透過誰的眼在看,誰,正奮力飛馳……
她幾乎可以感覺到海潮拂臉而過的冰涼凜冽,與其錯身的魚群,被遠遠拋諸身後,一股心急如焚的焦躁由水鏡傳遞出來,她聽見負屭的聲音在催促著他自己。
快點!再快一點!
不該回去!不該回龍骸城去——不該以為鮫鯊嚐到了教訓,便不敢再輕舉妄動!
遲了。
鏡面裡,滿滿的鮫鯊,黑灰色身軀,徜佯在淡淡血色的海。那片海,磷星點點,閃閃滅滅著澄金色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