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嘉三年七月末,也就是我回宮第四年,劉玄明病死在常春殿。臨死之前,宮僕來傳命,說他想見我最後一面。我跪地接旨領命,然後開奩細細施妝,將櫃子裡所有的衣裳都試了一遍。間中瞥見宮室日久積灰,又提袖擦拭。不巧,又得重換一身衣裳。這樣幾次三番,拖到日頭將落,到常春殿時,玄明已奄奄一息。
他伸手招我,我含笑,遠遠站著不肯走近。半晌他無力地放下胳膊,沉重的頭顱懸靠在榻沿,唇角輕輕勾起一抹淺笑,無奈而又嘲諷。這成了他最後的神情,夕陽隱去餘暉時,他灰碧的眼眸漸漸失去光澤,凝成一灘淤滯的沼澤,渙然無邊。
我應該高興,應該欣慰地告訴司馬熾,這一天終於來了,而我甚至沒有等太久。所以當我微微往前邁了一步之後乏力地癱坐在大殿中央,再也笑不出來的時候,我開始不受控制地掩面啜泣。我哭得越來越大聲,卻始終不知自己在哭些什麼。
空虛的常春殿迴盪著奇怪的哭聲,門外,宮僕們在慌亂間都有一瞬感慨,這一直不受寵的東蘭貴人,卻為皇上哭得如此傷心。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6 章
【尾聲】
在常春殿的那場啼哭裡,我的故事結束了。但別人的故事還在繼續,或喜或悲,或得意或陰慘,很少與我有關。
玄明死後,太子劉粲繼位,立太子妃靳氏為皇后。他遵照先皇遺囑,命前上皇后張徽光殉葬。順道打壓了光祿大夫張實一脈。他為政秉承了玄明後期的昏庸無道,不僅迷戀自己的“母后”靳月華,還輕信重用靳準。之後的短短几年內,在幾位靳氏的聯合挑唆下,接連剷除了宗室裡多位手握重權的劉姓王爺。到最後,靳準弒君篡權,在皇城乃至整個平陽城中搜拿殘殺劉氏宗親。三個月間,平陽城火光沖天血流成河,鬼哭聲聞百里,慘絕人寰。可奇詭的是,他在秉政期間從不曾稱帝,反而對司馬睿在建康新興的後晉政權稱臣,並派人將傳國玉璽送回了晉室。
屠宮的時候,靳準來過一次詁訓宮。當時闔宮都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不意他謹禮相待,還口稱我為“娘娘”。他向我道歉,說雲林館在混亂中被燒燬。我有一刻愣怔,然後搖了搖頭,說,也許,本來也不該留著。他提起將二帝的遺體歸還晉室之事,我謝過他,說二帝在天之靈定會覺得欣慰。臨走時,我叫住他,道:“皇陵中的那位梁貴人,原是晉先帝的皇后。帝后生前鶼鰈情深,而後烽煙兩隔又橫遭劫難,實是一對苦命鴛鴦。此次能否一併送往建康,歸宗同葬?”靳準不假思索道:“那娘娘……”他突然停住,看著我的眼神有些疑惑,最後只點了點頭。“還有……我姑姑漢趙先左皇后的兒子,將軍能否饒他一命,將其送至東陵劉氏撫養?”我有些擔心自己的要求太多會惹怒他,不想他一一答應,然後轉身欲走。他走開兩步,我忽然喊了一聲“靳將軍……”他回頭,聽我輕輕問了一聲“為什麼?”他答:“這世間總要有人知道,我做這些事,不是為了皇位。”他低頭,一綹灰白的頭髮頹唐地散落,隨後他笑了笑,道:“如果月光還活著,我的外孫,該與娘娘的侄兒一般大了吧?”
那天我看著他離開詁訓宮,沒想到這帶著一絲柔情的嗜血修羅會在短短半年之後,死於自己族弟之手。畢竟,這世上還是覬覦皇位的人多。
再後來,大亂的靳氏一族竟然舉家前往長安降於永明,終被義憤填膺的劉氏部族屠滅。永明在部族的擁戴下登基稱帝,改元光初,定都長安。此時,中原戰事四起,多國混戰如火如荼。十年後,永明戰死。
祖父歸鄉之前,曾託人捎來我留在家中的書箱,裡面裝著我幼時讀過的全部書冊。猶記當年祖父耐心地教我這些書整理歸類,一冊一冊在裡頭疊放好,意滿志得地說:“這個,就是雲靜的急備肘後方。”我撇撇嘴,不以為然道:“以後我病了,也別找郎中開藥了,把這些笨重東西熬湯喝下就成。”祖父大笑道:“草木金石醫人肌體,而這些,專醫一種‘心疼病’。現在你且記在心裡,等以後用上了,你就懂了。”
我揣想祖父臨走前留下這箱書的深意,他大概是想說,從來命途多舛,人事艱難不易,但書中處世的金玉良言,卻早已銘記在你心中。往後無論何種境況,但求問心無愧便可。
然後我轉念想了想,覺得祖父也有可能在說,世間情愛兜兜轉轉,轉瞬皆成夢幻,不如就此絕情棄愛,埋首苦讀,終成一代逍遙狂且的女學者吧。
在以後的很多很多年裡,當嘉平年間的這些往事褪盡顏色,獨留我一人無聊地活在深宮停滯的時間裡,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