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是不是你。”
藉著櫥窗的燈光,我看到一箇中國女人的半身黑白照片,面目清麗,典型的五十年代打扮,頭髮燙得還挺自然,黑絨旗袍把頭頸和裸露的肩膀襯得很美,定型的化妝叫人不難斷定這個女人不只是一般的端正,還真是個絕色美人。
他雙手把照片端在燈光裡讓我看。“別見怪,”他說,“這是我的妻子。”
我朝他看看,我無法斷定他到底醉到什麼程度,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沒有酒精中毒的麻木。他看來把我的沉默當作鼓勵。他說:“是的,我的妻子,五十年代末我在海軍服役,到了遠東,我在香港,那美妙的城市,愛上了這美麗的東方女子。她跟我來到英國,我們結了婚。但是生活對我太殘酷,最後她離開了我,我是個失敗者。我沒法忘記她。我失去了一切,只留下這難忘的記憶。這也好,這美貌永遠不變留在心裡!”
他似乎進入了儀式的背誦:“哦,中國女人,美麗,但心狠。那麼美,永遠夠不著。我就在街頭,等著她,這照片上的女人。”
我說話了,這是我第二次對他說,我儘量把口氣放平緩:“我到底能給你什麼?我的同情?還是一鎊錢?”
他吃了一驚,滔滔不絕的話一下子停住了,張著嘴看著我。然後,他垂下頭,像個被擊敗的拳擊選手。他低聲地說:“給我一鎊錢吧。”
友人說完默然。虹影彈了一下菸灰,才發現煙已燒完。友人說:“其實我何必那麼尖刻?他拿了這一鎊錢就能證明他說的是假的?”
虹影說:“你也太多慮了。不拿這一鎊錢就能證明他說的是真的?”兩人相視,但誰也沒笑出來。
暑假
輕鬆使你高興,輕浮到你頭上也使你高興。
這個時候學校人很少,但研究生宿舍樓卻人來人往,分外嘈雜。這個濱海城市,夏季自然是舉辦各種會議,研究班的熱點,而自炊的研究生宿舍樓則是來訪學生的最佳宿處。
他覺得心煩。他在此做博士後研究,自認為不同於一般學生,夏季也不能放過。他把打字機敲得狠時,有人叩門,走進來一箇中國女生,滿臉笑容:“是張博士嗎?”
當然是博士,但很少有人這麼稱呼他。這稱呼解除了被人打擾的惱怒,“找我有事嗎?”
她伸過手說:“裡大許多你的朋友向你問好:趙大個,胡四爺……”
他們一起大笑。很久沒有聽見這些綽號了,他這才仔細端詳這女孩。她細挑個兒,雖然並不很漂亮,但長得甜甜的,有一雙黑黑的眼睛。而且,不像一般東方個兒細的女子,她的胸部發育得很好。她說她是裡大研究生,來這裡參加一箇中國人口問題的研究組,可得到一筆工資。
“你肯定在這個問題上很有研究。”
“嗨,人託人吧,我的教授寫了信給這兒的教授,他反正得僱人做助手。洋人哪看得了那麼多資料。反正,比去唐人街打工強。這不,我又要請你幫助了。”
我說:“好說。”
“那麼你現在帶我去市場買些食品好嗎?”
從來沒有人敢向他這樣的忙人提如此要求。但他不快的神色似乎並沒引起她注意。她問:“你該什麼時候買菜?”
“後天,星期六。”他遲疑地說。
“那就今天買吧,陪陪我,行嗎?”
她笑得很動人,很真。他以為自己早學會美國人說No的本領,這次也不忍心說了。
在路上她不停地說話,問此地有哪些熱鬧去處。但他發現她幾乎全知道,大概早問過人,並且早準備去玩了。他很高興遇到這麼一個總是興致勃勃的人。
談得興起,一路回來,自然就一起做了晚飯。飯後他說他必須工作了,她也說箱子還沒開啟哪。她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同一層樓,在走廊那一端。到十點半,他把打字機關了,突然想起她,好不容易剋制住了打電話給她。
第二天她一天沒出現,到那經濟學教授那裡去了。傍晚,突然門被撞開,她喜氣洋洋地跑進來,說:“猜不著吧,工資比說好的多一倍!”
他說:“老闆這麼闊?我可認識這個‘名教授’。”
“他愛怎麼花研究金誰管得著?我來請客?”
她所謂請客就是到她房間吃她做的晚飯。今天她聊興更足。飯後她掏出一包煙,說高興時不妨抽一支,但抽一口就嗆起來。
他說:“一切嗜好,初次嘗試總是不舒服的,不舒服才過癮,人就有受虐心理——如抽菸、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