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我們用一輛輪椅把她接回了家。那幾天,算是大半年來她最高興的時候了。章天每日在她身旁,說笑話念報紙給她解悶兒,甚至親自下廚學手藝做給她吃。
也許就是這幾天的快樂,媽的神智明顯清醒了很多。她變得認識我,偶爾叫我名字。有時候竟會像叫章天一樣慈愛的語調。可是還沒等我受寵若驚的跑去她跟前,她一眼瞥見我,眼中立刻射出憎惡的冷箭,我的熱情也頃刻被熄滅了。
快入冬的時候,媽因為數月臥床,體質明顯下降。而章天已經大三,課業繁重,更要忙於各種資格證書的考試,幾乎再也抽不出週末的時間回來探她,使得媽的情緒越發起伏不定,對我的態度也一天比一天惡劣,有時候她甚至故意騙我到她跟前,卻突然扯住我拼命撕我的臉,口中含糊不清的恨聲“你為什麼不像他,你為什麼不像他”。
我對她,從害怕,到恐懼,到膽戰心驚,好多次都想不要伺候她了。我為什麼一定要伺候她?我又不是目連!!
元旦時,章天回來。媽已經幾乎只能躺在床上吃流食了。章天見她身體垮得這樣快,也懷疑是我慢待了媽,字裡話間給我顏色看。
而媽的性格變得越發邪惡,她再也不咒罵我,不攢好久的力氣騙我過去撕我的臉,她搖身一變成了個奄奄一息可憐巴巴的老太太,向遠歸的兒子哭訴我平時對她惡毒的對待。
我知道她會這樣,也懶得管。我只是想,她患病在床,動彈不得,而我卻大腦正常四體健康,只為這,我該無怨無悔的照顧她。什麼事,都忍了吧。
可是我後來才知道我的修養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好,當我有一次端藥給她,她一見我推門,立刻便掩了嘴,章天則怒氣衝衝的走來,一把奪了我手裡的碗,喝斥我說:“你不想幹,可以不用再幹了!我會努力打工掙錢給媽請護工!你走吧,愛上哪兒上哪兒!”
他說完把臥室門“砰”地在我面前碰上,我的心被嚇得突然一下收縮起來,待它慢慢展開,卻一片片地碎了。
我想我該奪門而去,就像電視劇裡那些苦情的女主角一樣。可是我沒有動。這是我的家。是我的家呀!她是我的媽媽,就算她不愛我,憎恨我,可是她也養育我,在深夜揹我去敲鎮上醫生的門,懇求他們救救她得了急性肺炎的女兒!
如果沒有我,她會少擔很多憂!少吃很多苦!我想報答她!她是我的媽媽呀!!
我不知道我站在那扇門口哭了多久。眼淚止不住,卻發不出聲音來。流了那麼多淚,心裡卻根本沒有得到絲毫安慰。
直到章天突然開啟門,我不及躲閃,直楞楞的被他看見。他愕然。興許他長到這麼大,沒有見我這樣的傷心過。
他看我,由愕然,而溫柔,慢慢積累起悲憫與自責,最後若隱若現得收藏起一點繾綣的憐惜。彷彿他正慢慢垮過七月份的那次鴻溝,回到我與他從未破裂過的關係。
我直視著他,我不想再躲避。我問他,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我跟你一定是投胎的時候弄錯了。你應該是哥哥,媽即使打你罵你你都不會怪,你長大還會孝順她。而我應該是妹妹,受到父母的寵愛和哥哥的保護。
你說你想做能保護我的人。那個時候,我以為我黑暗的人生裡終於有了希望。我以為,我只需要靜靜的等待,等你長大到足以實現你諾言的那一天。到那一天,我所有的災難都會過去,我現在的一切忍耐都會獲得報答。
可是,你實現它了嗎?章天。你還會不會實現它?
我的話重重的刺傷了他。他一把抱住我,宛如一頭受傷的困獸,嘶沉著嗓子不停低吼:“別說了,別說了。我求你……”
我在傷心裡最後微笑。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連訴訴苦也不可以嗎?可是,我也已經說完了。我的苦,我的委曲,只有這麼多。別的什麼,都無所謂了。
“章天,”我掙脫他,抹乾自己臉上的眼淚,站直身體,向後退。我要儘量,儘量的平視你,這樣轉身會比較容易。
“如果,我是說如果。但總會有那一天到來。等媽媽去世以後,章天,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
從此之後,我是我,你是你。我要我們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來。
我們之間,就只有這麼薄的緣份而已。
誰也沒想到,媽的身體竟然熬過了冬天。大概是她終於想通,接受自己成為殘疾人的現實了吧。
媽一直是這樣,她從不對現實抱任何幻想,不論生活給她多大的磨難,她都會在認清這一切無可改變之後,冷靜的接受下來